风颠是个好动不好静的和尚,一个地方待久了便想出去走走。这不是说他缺乏禅定功力,而是他认为修行不只是诵经念佛,还要积极主动地去为百姓做好事、做实事。他认为释迦牟尼当年也是四处度人,劝人向善,因此他坚持要在生活实践中修行,通过做具体的善事,比如治病救人、扶正祛邪、助弱除强、惩恶济贫,来体现佛的慈悲之心和菩萨的救苦救难之行。所以在慈恩寺呆了不到二十天,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是要到各地去考察官声民风。慧圆法师了解风颠的性格,故而并不阻拦。于是风颠带上明德,依旧扮疯装傻,先后到城固、汉中、镇安、蓝田、渭南、华阴等地云游。
风颠每到一地,或坐在茶馆酒肆,或钻进热闹场中专听人们议论,特别注意那些酒后所吐的真情,从而掌握了不少官场隐私和世间百态。一路上他也听到不少人对风颠大师自焚求雨的种种议论。说什么风颠大师登坛,百鸟来朝,真龙显灵,木坛焚尽,大师皮毛未损,真像济公活佛一样……
风颠在途经汉中时,碰上那儿瘟疫盛行,许多人丢了性命。一日,风颠师徒正在茶馆用斋,忽遇一老儿向店主借钱,说是孙儿命在旦夕。店主说他手头紧,没有余钱。失望的张老头正要出店,风颠突然问:“老施主,你孙儿得的啥病?我能看看吗?”老头见是一个疯和尚说疯话,便不想搭理,掉头欲走。风颠说:“我给你一些药,你回去烧成灰,让孙儿喝了。病不好,我赔你十两银子!”
张老头听了似信非信地拿着纸包走了,回家一看是块破布,气得骂和尚疯言害事,就把布条扔了。
不料孙子半夜里口吐白沫,危在旦夕,老头急了,突然瞅见地上的破布,便拣起来烧成灰,用清水给孙子冲服,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不料一会儿,孙子拉了半盆子黑水,慢慢好了。天刚亮,他便要吃要喝。老头将熬好的稀饭给他喝了,他还想吃馍,竟像好人一般。
老汉高兴得直掉热泪,一大早就去茶馆对店家讲这件怪事。
店家开门扫地时见昨天的两个僧人还睡在屋檐下,听张老汉这一说,忙出门将二位高僧请进茶馆,打来热水让二人洗脸。待净面已毕,店家这才发现那个疯和尚竟然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罗汉,于时让座、奉茶、奉斋。
一会儿茶馆内来了几个常客,听张老汉说了他孙子病愈的奇事,大家争着要神药。风颠说:“什么神药?那是山僧的衲衣头。”别人一愣,那个张老头上前拿起衲衣一看说:“不错,不错,就是这个颜色。”于是你也要,他也要,街上走路的人听见了,也进来抢着要,不一会儿将风颠的僧衣撕得七零八碎。风颠笑着说:
莫要急,莫要冲,山僧游玩到汉中。
一件衲衣不算药,烧成灰灰驱瘟神。
病人喝了蹦蹦跳,好人喝了变病人。
听了此话,大家都又抢着来撕僧衣,不一会儿连中衣也撕了。明德急了,忙将自己的僧袍披在师父身上,拉着师父就跑。没等大家明白过来,风颠师徒一溜烟早已不见。
那店家想起风大师临行时的话,让人们不可贪心,无病者千万别吃布灰,否则反而取祸。于是人群中凡家中无病人者都把衲衣头让给了患病人家,大家匀着服用,一时不少患者均已见好,瘟疫尽除,百姓十分高兴。
此话传到县衙内,知县误以为本县来了邪教妖僧,便派出几个衙役要追捕风颠。风颠平时最爱戏耍,见几匹快马追来,便拉着明德嘻嘻哈哈地连跳带跑。众衙役几次眼看就要抓住风颠,却不料一阵风沙吹过,再看时风颠又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追到一个村口时,众衙役看到只有风颠一人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便快马加鞭追了下来。眼看就要追上,不料风颠突然跳上一家大户的屋顶,掉进一个烟筒之中。
几个厨娘正准备做饭,忽见铁锅悬起,从灶中跳出一个人来,大家吓了一跳,细看时却是一个和尚。风颠转身放下铁锅,哈哈大笑着冲出厨房,又从屋顶跳出墙外。
一群衙役明明看风颠跌人大烟筒中,便封住那家大门,非要那家交出和尚不可。他们四出搜查,不见和尚踪影,这才悻悻而回。却不知风颠跳出墙外,从稻田中拉出明德,直向终南山跑去。
此事传到镇上,人人惊叹不已。后来大家知道他就是在西安自焚求雨的风颠和尚,都认为他不怕风火,于是又称他为“风火爷”。
一日,风颠师徒来到了终南山下。这终南山就是东秦岭的别称。东、西秦岭,绵延千里,山高林密,云遮雾罩,意境幽然,自古就是仙家修炼之地,在历史上出了不少真人。相传战国时代的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就是终南山鬼谷老祖的弟子。他们曾在七国争雄中吞云吐雾,驰骋纵横,留下了不少动人的故事。自汉唐以来,佛教传人中国,这终南山也就逐步变成了佛教圣地。
明德原以为师父急忙奔走,一心想进山拜佛,不料师父在这山看看,那沟望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头,风颠忽然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石洞前,发现了一丛玫瑰花,便飞也似的向山下跑去。
明德紧紧追赶,好不容易才追上师父,见师父双手合十立在开着一些玫瑰花的石堆前虔诚地祷告什么。明德感到莫名其妙,亦不敢多嘴,也学着师父的样子作祷告状。过了一会儿,师父突然问明德:“今个是什么日子?”明德掐指算了算说:“今日是端阳节。”风颠又问:“端阳节又是什么日子?”明德很快回答:“是屈原跳江的忌日。”“还是谁的忌日?”明德答不上来,愣了半天。
忽然明德恍然大悟地说:“啊,是不是玫瑰仙姑的忌日?”风颠听了黯然神伤地说:“这就是玫瑰姑娘父亲的坟墓。”明德听了惊得双膝跪地说:“原来这样,弟子不知,失敬,失敬。”
风颠说:“起来吧,你看这石片暴露,泥土早已流失,当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如何将一个大人从那洞中移到这儿?从哪里拣到这么多石片为棺?又如何捧土为坟,在坟上栽花浇水?其艰难之状你能想得到吗?”
停了一会风颠又自言自语地说:“多孝顺的女儿,多善良的姑娘呀!她对苦水民众贡献多大呀!可惜她竟遭遇虎狼,花年早逝,可歌可泣。家乡民众凡有良知者当永远不忘玫瑰姑娘的贡献!”明德也喃喃地说:“苦水人一定永世不忘。”祷告一番之后,风颠用铜杵掘土,明德双手捧之,不一会儿又修起了一座新坟。
在明德的建议下,师徒二人挖出一部分玫瑰树苗,栽到坟的周围,形成一个花环。只听师父口中念道:
有家不得归东海,有女不能扫墓来。
可叹阴晴圆缺事,一束红花两处栽。
念罢从坟头折下鲜花一枝,拈在手中向山顶的佛殿走去。明德突然明白,师父这叫借花献佛,他要将代表善良博爱的玫瑰花敬献佛祖,希望佛祖看到红花,保佑玫瑰父女之魂早登仙界。
一日,风颠师徒来到一个县城的酒馆用餐。明德问店家:“此地叫何名?”店家说:“狗舔油葫芦。”风颠说:“难舔。”店家说:“对,就叫蓝田县。”众人俱笑。
过了一会儿走进一个商人,明德见了喊:“夏巴士,你在此何干?”原来这夏巴士是明德做生意时结交的一个朋友。夏巴士听说风大师就在面前,十分高兴,趁着酒兴问风颠:“师父,弟子为人半世,正直善良,不知死后如何?”风颠曰:
汝遇山僧应有缘,莫问前三与后三。
速忙看破修正果,不用动步到西天。
夏巴士说:“做人太难,行商更难。不做奸商不挣钱,做了奸商心不安。提到出家,我也有意,就请大师为我剃度。”风颠说:“你为生死出家,还是为眼下度日出家?”夏巴士说:“为生死出家。”
风颠曰:“既为生死,无常迅速。上古帝王出家不为贵,贫贱出家不为低。人生在世,不过大梦一场,居士若将从前之非一旦扫却,方可出家修行;将心上利欲一应看破,方能用心念佛!若能常守,便可游行天下。即便过去曾是上马强盗、市井奸商,只要立志念佛,也可成功。比如历代帝王,先前杀人无数,夺得天下,头戴皇冠,心中何安?一旦顿悟,又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自己遁入空门,亦可修得正果。”夏巴士听了点头不语。风颠观其心意未决,便说:“施主回去三思,待彻底想通了再寻山僧不迟。”三人饭饱酒足,夏巴士付了钱,分别而行。
一日师徒二人又到一个县城,走到街上,明德拉住一位挑担叫卖的老头问:“请问施主,这是什么地方?”那位担贩又调皮地说:“此地叫寡妇上轿。”风颠说:“寡妇上轿时心中可为难哩。”那人说:“不错,这就是渭南县。”师徒二人被陕西人的幽默逗得大笑。正笑着,只听老头说:“二位师父以后若到西安北边一个地方可千万不要吃西瓜。”风颠问:“吃又怎了?”那老头笑着说:“如果两个和尚吃西瓜,那就正好是‘三原’县了。”二人听了又大笑着继续向前走。
正走间,突见一群人围观一对夫妻吵架。二人凑热闹挤进里面,见是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夫妻撕扭在一起。只听老头说:“这个贱人竟敢与道人私通,伤风败俗,我今日非休了她不可。”只听那婆婆说:“凭啥说我伤风败俗?你与李寡妇勾勾搭搭,那才是伤风败俗呢,你还反来骂我!”
风颠听了上前询问事由。原来半年前因饥饿无粮,李寡妇家中困难,小儿子生了重病。日子十分难过。张老汉看不过去,同情其母子,就抽空去帮帮她娘俩,还把自家的一点糠米送给她娘俩充饥,老婆也未说啥,可有人却说张老汉与李寡妇有染。后来一个道士上门化缘,张老头不在,婆子心善,实在没给的东西,便把头上一根银钗化与那道士。村上一些长舌妇又说李寡妇与道士的闲话。不想那银钗是张老头母亲之物,还是娶亲时送给儿媳的见面礼。张老头看不见银钗询问起来,婆子说给了道士,老头想起邻里的闲话,信以为真,便大骂起来。骂来骂去,老头说婆子与道士有私,伤风败俗,辱没门庭。婆子气不过就说张老头与寡妇勾搭,老没正经,越骂越气,越气越骂。
周围邻居多是些不读书的闲汉,只知道看热闹,没人上前相劝,所以老两口骑虎难下,互不示弱。
风颠听了哈哈大笑,说:“一门善良家,银钗惹麻搭,今日休了妻,明天还娶她。”说完向老汉要休书看,老汉说:“无人会写。”风颠说:“我替你写行不?”“行。”于是大家到一家药铺前借了纸笔,风颠一挥而就,交给张老汉,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头看不懂,有个念过私塾的后生接过休书大声念道:
莫生气,莫生气,人生本是一场戏。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席。
只因有缘结夫妻,相扶到老不容易。
互相信任是正理,闲言碎语由他去。
为了虚事发脾气,气出病来谁替你?
利刀割肉伤犹合,恶语伤人恨无期。
你若气死谁如意,自食其果苦自己。
从今再莫生闲气,相敬相爱过一世。
好人终会得好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休书”后面还有“风颠”二字。众人听这和尚写得太好了,说出了大家心里话,但不知风颠是谁?忽然药铺掌柜以手击额说:“这风颠不就是为民求雨的风大师么!”众人听了大吃一惊,急忙跑出看时,两个和尚早无踪影。
张老汉夫妻感动得热泪直流,跪在地上朝风颠走去的方向一个劲叩拜。张老汉夫妇将风颠和尚写的“休书”供在堂中日日焚香,老夫老妻恩恩爱爱,再未拌过一次嘴。后来街上一些邻居将张老汉家的“莫生气”抄了不少。
那药铺掌柜忽然灵机一动,将那张“莫生气”刻了印版,印了许多,凡来买药的两个铜板一张,一年中也能卖出去几百张。
风颠师徒又到华阴县华山游玩,然后至潼关万古寺参见文元大师,并在那里留宿一夜。第二天师徒二人告别文元大师直奔临潼。
在临潼参观其间,听游人说附近有个还元教堂,那堂主是个白衣秀士,能言善辩,口蜜腹剑,表面对人和善,常常背后作恶,将那些女弟子和敬香的女姣娥骗人地宫肆意作恶。他手下养了一些打手,无人敢惹,民众怨声载道。
风颠听了气愤不过,就想管管此事。他带着明德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堂,见教主身穿白袍,头戴逍遥巾,正在和前来烧香的信士弟子欣赏一尊玉雕佛像。教堂内个个神像都是单身七头,甚是阴森可怕。墙上挂一横匾,写着“不二法门”四字。
风颠上前拱手问道:“请问教主,何谓不二法门?”教主正与别人说话,忽然抬头见一金刚和尚问话,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不二法门即是天下同一体也。”风颠又问:“一体便同谁?”教主日:“同我无生老。”风颠又问:“无生老又同谁?”教主无言对答,嘴里支支吾吾。
不料风颠疯性起来,对着教主劈面一掌,口中还说:“打你个胡说八道!”那教主不曾提防,被打得掉了帽子,口鼻出血。四个打手上来就要捉拿风颠。
教主见堂内人多,还有不少文人学士,便强忍怒火,摆手止住打手,强扮笑容反问:“那么请和尚说说,何为不二法门?”
风颠不慌不忙地说:“出家人均知,法门即指修行人道的门径,也指得道的唯一门径。《维摩诘经》中讲:‘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知,离诸问答,是为不二法门。’你们这些外道狗子,成群聚众,挂个招牌,造谣惑众。况且你等狗子一面口称行善救世,一面大搞歪门邪道,拐骗妇女,奸淫造孽,夺人钱财,祸害百姓。你等死后必定打人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一席话义正词严,吓得教主及众弟子变脸变色,慌了手脚。
原来他们背后干的肮脏勾当,好些善人并不晓得,今被当面揭破,自知罪不可恕。那教主还想争斗,不料侧身一弟子说:“此和尚像是求雨的风颠,制台大人的座上宾,人称济公活佛。”教主听了大吃一惊,眼珠一转,马上走下座来拱手施礼,口称:“不知风大师驾临,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大师多多指教。”
风颠继续说:“你等只知用宗教作掩护图财害命,欺骗群众,坏佛名声,骗人吃喝,淫人妻女,还不该满门抄斩?”吓得那还元教主脱了教服,收拾东西,仓皇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