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颠在东郊焚骨诵经后顺着东关走进兰州,但见一路上杏旗高挑,酒馆相连,好不热闹。抬眼望去,前面有一串红灯笼自空垂下十分显眼,灯下熙熙攘攘,走近一看“丽香院”三字十分醒目,原来那是做皮肉买卖的地方。风颠无意逗留,快步向城内走去。他从东关进城,向一座高高的佛塔走去。他从南门进寺,穿过献殿,一个八角形的砖塔便跃人眼内。
此塔共十二层,他甚觉奇怪。因为一般佛塔层数均为单数,而此塔却为双数,不知何故?他想人塔细观,不料此塔乃是上砖下石砌成的实心塔。塔高八丈左右,塔基两丈见方,下半部为椭圆形,上半部为八角形。椭圆形塔底正南有一佛龛,拱顶木门,砖雕门廊,龛内供有白衣菩萨佛像。门两侧书一副对联日:“玉柱玲珑通帝座,金城保障永皇图。”横额为“耸瞻震旦”,题款日:“太华道人崇祯辛未孟夏之吉。”
他询问寺内主持,方知此寺名白衣寺,此塔为白衣寺塔,因供奉白衣大士而得名。
该寺始建于明朝崇祯四年,为肃藩王所建,相传乃肃王妃为祈子而建,故又名多子塔。龛门对联为末代肃王朱识鈜所题,太华道人即朱识鈜的别号。主持介绍说,楼阁式塔身层层飞檐,每层八面,各开一龛,供佛一尊,故此塔共有九十六龛,供九十六尊佛像。风颠见此塔设计独特,造型别致,小巧玲珑,技艺高超,实在精美之极,于是细细观赏一番,然后五体投地,焚香拜佛。
喝茶中间,风颠问城内还有何寺,主持遂介绍说城南五泉山中的浚源寺、卧佛殿,辕门西边的城隍庙、庄严寺,雷坛河边的金天观和白塔山上的白衣塔等最为有名。风颠告别主持,先去五泉山拜佛。
进了五泉山,风颠先到大雄宝殿拜释迦牟尼佛。主持见是本省游僧,亦曾听到过风颠的传闻,所以十分热情。茶毕,主持引风颠到各处景点游赏。在文昌殿前,风颠看到一副对联:“九曲河声无非弦诵,五泉山色都是文章。”
方丈见风颠喜欢对联,便引他到甘露泉边的俯仰楼,那里有副对联对得更为有趣,上曰:“百尺喜凌云,佳日来游,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邀客凭栏,边塞风光折杨柳。”下联曰:“五泉歌得月,凝目远眺,观宇宙之大,察品类之盛,举杯在手,古今事变感沧桑。”
风颠问方丈:“何为五泉,可有来历?”方丈曰:“提起五泉,确实有一段动人的传说,故事出在汉朝。”于是方丈将五泉山的来历讲述一遍。原来此山山下干旱无水,汉武帝元狩二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十万大军征匈奴,来到山下,人困马乏,兵马饥渴难忍,军士四处寻不到水,大将军爱兵心切,心情急愤,遂举剑向山腰刺去,石中流出一股清泉。大将军又连刺四处,于是石壁上便流出五股清泉,兵马得解饥渴。后来这五股泉水一直流到现在,人们将清泉分别起名“甘露泉”“掬月泉”“摸子泉”“惠泉”和“蒙泉”。由于有水滋润,所以山下万物复苏,花草繁茂,林木葱郁,山环水绕,清净幽雅,成了一片风水宝地,后人便称此山为五泉山。
山上最早的庙宇是崇文寺,俗称浚源寺,始建于明初洪武五年,永乐初年扩建,有大雄宝殿、金刚殿、碑亭和钟鼓楼。上面的卧佛殿始建于明代惠帝建文元年。同时修建的还有大悲殿、武侯祠等。自那时候起,五泉山建筑越来越多,人气甚旺,成为金城百姓敬佛、纳凉的绝好去处。
风颠听后也把将军与“酒泉”的故事讲给主持听。二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来到卧佛殿前。风颠焚香下拜,方丈举槌敲磬。风颠看这尊卧佛虽没有甘州大佛寺的卧佛大,但神态倒也十分自然恬静。忽然,风颠看到廊下墙上留诗一首曰:
你倒睡得好!一睡何时了?
众人像你睡,江山谁来保?
风颠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批评起佛祖来?”方丈说:“康熙十五年吴贼三桂造反,平凉叛军王辅臣攻打兰州,被大将张勇、王进宝击败。那王进宝是靖远人,少年时讨过饭,没渎过书,但血气方刚,一身正气。他这首诗实际上是在指责那些无所事事的昏官、庸者。”当晚风颠便借宿五泉,与方丈彻夜畅谈,了解了许多金城的名人逸事。翌日,风颠辞别方丈,直向省府衙门走去。
到了辕门但见两尊石狮高大雄伟,四根旗杆高高耸立,足见当年肃王之尊贵,文武官员之威风。向西拐去,百步之外,城隍牌楼即跃人眼内。方丈曾讲,此处是个三教九流云集、高贵贫贱不分的热闹去处。
风颠来到城隍庙门口,远远就听见紧锣密鼓,丝弦高亢,原来当日是五月二十八,庙里面正在为城隍爷唱大戏。大门口卖瓜子烟卷的、剃头梳辫的堵住了大门,“城隍庙”三个大字悬于牌坊门楼之上。进了大门就是前院,东边是几个舞枪弄棒的江湖艺人,西边一群人正围着看猴子表演,穿堂门口还有捏面人、剪飞车的,十分热闹。穿过门洞便是宽敞的大院,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大院挤得水泄不通。原来门洞上面是戏楼,精彩的《辕门斩子》吸引得人们一个个仰着脖子张着嘴在聚精会神地观看。
一些达官贵人坐在台下桌前一边看戏,一边悠闲地品尝着盖碗茶。护栏后面人头攒动,挤满了站着看戏的老百姓。风颠好不容易挤到钟楼下,原来后面还空着半个院子,一些善男信女正在烧香拜神。五间献殿正对着戏楼,献殿东西两边的钟鼓楼小巧玲珑,高高耸立。风颠站在大殿台阶上向南看去,戏楼台口一副对联十分醒目,上联曰:“演古今事迹,忠自忠,奸自奸,做出来真是庐山面目。”下联曰:“指天下迷途,赏者赏,罚者罚,猛醒处恍临屋漏神明。”风颠品味一番,默记在心。献殿后面是五间开阔的正殿,高大的城隍爷端坐台上,英勇神武,面前香烟缭绕,烛光闪烁。风颠躬身作揖,祈求城隍爷保一方百姓四季平安,百业兴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正殿前的小院中,几个文人正在写字卖画,绳子上、地上摆满了画得活灵活现的狮子、老虎、花鸟、山水,引得人们一边围观,一边叫好。风颠忙着参观城隍庙建筑,暂时无心欣赏书画。正殿左右原来供着六属城隍,长廊下还分列着曹官、山神和土地。两边的空廊上绘画着西汉荥阳大战时纪信将军乔装打扮替汉高祖刘邦捐躯,欺骗了楚霸王项羽的故事。风颠始知兰州城隍原来是人非神。因为纪将军英勇救主,悲壮慷慨,大义凛然,故被汉天子封为城隍,受人四时供奉。
正殿后面是三间寝殿,后面还有三间客堂,客堂西面有马厩,东边室内摆着城隍爷的轿子,好像库房一般。后院的东边一群人在买卖古玩、玉器、古字名画,西面一群人正在听说书人口中演义的《岳飞传》。
风颠见到道长,才知此庙始建于北宋年间,元代重修,明永乐三年失火被焚,嘉靖三十四年重新修葺,建起三座大殿,才奠定了城隍庙的宏伟规模。
风颠看到庙堂巍峨,画栋雕梁,檐牙高啄,错落有致,庙内不但香火旺盛,而且三教九流荟萃,贫富融于一院,是个观察世态最难寻觅的好去处。据道长讲,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善男信女川流不息。每年五月二十八日城隍爷诞辰,按例演三天大戏,城隍爷还要出宫巡行,四匹膘肥体壮的御马,引颈咻咻,漫步长街,见了路旁的蔬菜、瓜果和粮食随便啃吃,无人敢驱,因此兰州人编一歇后语日:“城隍爷的御马——白吃。”
风颠叹曰:“纪将军身殉汉皇,甚为悲壮,不料千年之后,却有御马扰民之举,实在可叹!可惜!”风颠原本是个爱热闹的和尚,见城隍庙既可闹中取静,又可顺便了解世风民情,于是便打算夜间求住白衣寺,日间来城隍庙听戏作画,岂不一举两得!主意已定,当晚就求住于白衣寺,主持十分高兴。
第二天,风颠在城隍庙道长处借得方桌并文房四宝,便在正殿西边院内摆起了画摊。为了和别人不冲突,他拿定主意专画达摩祖师。人们见一个和尚也会书画,很快围上来观看热闹。风颠铺好纸研好墨,胸有成竹,开始作画。他边画边说:
一把腮胡双目睁,手杖担鞋游乾坤;
踏苇过江世上走,一眼看透是非心。
很快,一幅《达摩东渡图》便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兰州人还从来未见过达摩的画像,均被和尚精湛的笔法震惊了,一个个啧啧称赞,连连叫好。紧接着,风颠又画起了第二张。他边画边说:
稳坐蒲团一老汉,九年面壁参透禅;
世间万物同一体,天地人神全包含。
只见笔走龙蛇,只三五下,一张《达摩面壁图》又活脱脱地跃然纸上。很快,有人要出资买画,问多少钱一张,风颠说:
菩提多罗本无价,来到东土讲佛法;
舍施不论多与少,悬于中堂保全家。
一位满头白发的香客十分喜爱达摩画像,但因囊中羞涩,一直不敢求画,听风颠如此说,便颤巍巍掏出身上仅有的五枚铜钱,交给风颠要买那张《达摩东渡图》。风颠笑着对老人说:“看老者之面就知是个行善之人,我本应送你一幅画像,但是你是第一个开张的施主,这几枚钱我就收了讨个大吉,但我要在画上为你题几句偈语,也算对施主的答谢。”说着提笔在画面上方写下两行小字:
折苇江上客,东土西来人。
大意人人有,枉费徒劳心。
老头十分满意,笑嘻嘻地捧着画走了。接着又有几个要画的,有的出五十钱,有的给一两银,不一会儿又卖出了四张。
风颠正在作画,忽听一人急匆匆跑来说:“高僧原来在此作画,却让小老儿找得好苦。”风颠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瞧原来是金城关“周仁酒店”的周老板。风颠看他走得慌张,以为出了啥事,赶忙搁笔询问,只听周老板说:“自从小店挂了大师所画的《达摩东渡图》后,小的酒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每到午时,那画面上的江水似乎在隐隐流动,达摩眼中还放出光来,好像看着每个客人。小的曾多次试验,不论我站在哪一面,达摩都好像在向我眨眼。人们为了争看画像,天天酒店爆满,有的晚饭后也不愿走。”听了周老板的话,许多人倍感惊奇,有些人却十分怀疑。
周老板又说:“这几天我到处寻您,不知您在何处。刚才路过隍庙门口,看到一群人围着欣赏一位老爷爷手中的达摩画像,才知大师原来在城隍庙作画,就跑进来寻您,请您今晚一定到小店做客,我要好好谢您,许多人还要您为他们现场作画。”
听了此话,几个人便将地上的画一抢而光,有的出一两,有的二两,还有位衣着体面的居士拿了一张画,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就走。那些没有拿到画的人统统围住风颠,要风颠马上为其作画。风颠没有办法,只好和周老板约定三天之后一定去酒店找他。周老板看着风颠无法脱身,也只好先去采办酒菜。
周老板走后,大家围着风颠七嘴八舌,争着要画。风颠说:“莫要急,莫要慌,今天还可写十张,现场施主都有份,求者不走不收场,后到施主等明天,来者有份不欺谤。”听了此话,人们才安静下来,有的帮着磨墨,有的帮着镇纸晒画。有了大家的帮助,风颠速度更快,嘴里不再念叨,一心只为作画。
孟夏天气,日光灼热,画墨很快就干,不一会儿又画完两张。此时一位居士递上一杯“三泡台”盖碗茶来,风颠念声“阿弥陀佛”,接过茶呷了两口,提笔又画。突然过来一位公子掏出十两银子,一定要马上拿走一张画。风颠说:“对不起,施主今日无缘。”公子说:“不行,我有急事,我出高价还不行?”风颠说:“确实不行。和尚本不爱金钱,施主求画全靠缘,有缘随君舍与施,无缘千金也枉然。施主与我很有缘,但缘分不在今日,几天后施主便知。”那公子是个读书人,听了风颠之言也不强求,只好收银而去。不一会儿又画了几张,有人端来一盘凉面,风颠也不推辞,站着吃了,又开始作画。
直到日近傍晚,风颠打发了最后一个索画的施主,才伸了伸腰。众人帮他收拾了画摊,将桌子抬到后院道长屋内。风颠拿出一两银子给道长作香钱。道长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风颠走出城隍庙,一群乞儿正在庙前讨要,风颠将所得零碎铜钱全部给了乞儿。有两个叫花子赤身露体爬在大街上向行人乞讨。风颠忙将自己僧袍脱下盖在花子身上,又在附近店铺买了两套衣裤,送给花子穿上。风颠叹道:
前身也是富贵家,锦衣关食享荣华;
只因强索又豪夺,今世赤身受惩罚。
几个跟着的人见风颠豪情仗义,胸襟开阔,见老怜,见贫恤,对于钱财取之有道,散之不悭,个个夸风颠确实像济世度人的济公一样,便人人心生敬仰。
第二天一早,风颠做完功课,便向城隍庙走来。到了后院眼前一愣,原来几个闻风而来的居士已经将桌子抬出,并磨好墨专等风颠前来作画。风颠双手合十,连连念叨:“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谢谢各位施主。”有人端过茶来,要求第一幅画归他。风颠点头答应,很快一幅《达摩东渡图》便跃然纸上。
这时一位画人物山水的年轻名画家董居士见风颠画摊热闹,便歇了画摊,专门来看风颠画他从未见过的达摩像。他一边帮风颠镇纸,一边观看风颠如何行笔用墨,对于风颠运用自如、潇洒勾勒的笔法十分敬赏。他想如果没有胸有成竹的娴熟功力,绝对画不出这样美妙的画来。不知不觉,已到中午,风颠连画十幅,索者还是源源不断。
忽然一个大汉拨开众人挤到案前,两手叉腰站在风颠面前。风颠见大汉后面还跟着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就知来者不善。风颠沉着地问:“施主莫非也要求画?如果要画请稍等片刻,如果看热闹,就请施主向后面站。”不料那黑大汉眼珠一瞪,粗野地说:“和尚不去庙里念经,却在此卖画。是准允许你在此卖画?”风颠笑着说:“这位施主差矣,隍庙可是你家堂屋?道长允许我在此作画,与你何干?难道卖画还要施主批准不成?”几句话说得黑大汉哑口无言。不料后面一位木桶似的小个子却说:“和尚卖画可以,只要交了保安费,你爱卖多少就卖多少。”“什么保安费?”风颠不解地问,“这清平盛世,民心安乐,谁要你保护?”
这时候那位画家董居士悄悄走上前告诉风颠:“这几个流氓无赖是隍庙的混世魔王。领头的黑大汉叫黑虎,不给钱就捣乱,砸摊子。院内卖画做生意的每月都要给他们‘保安费’。师父给他几个钱,买个平安,所谓破财消灾么。”风颠听了冷笑一声说:
和尚打从世上过,风颠从来不信邪;
贫者施舍不吝啬,恶者从来不放过。
那黑虎从来没有见过不怕他的主,气得无话可说,挽起袖子举拳就打。风颠一闪身,黑虎扑了空便恼羞成怒,转身下面一个扫堂腿,欲将风颠放翻。不料风颠纵身一跃,黑虎扫空了腿,身子失重,眼看就要翻倒。风颠心中不忍,上前急忙去扶,不料大汉将风颠拦腰抱住,死不撒手。几个喽哕见主子得手,就想一拥而上将风颠打倒。风颠见黑虎耍起无赖手段,知道黑虎并无什么武功,只不过靠蛮力和狠劲撒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