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正月十九日,时蔚集众咐嘱曰:“如今已得,须向山间林下镢头边,接引一个半个,阐扬吾道,报佛恩德。不可攀高结贵,轻慢下流,逐利追名,迷真惑道。如今末法将沉,汝等切须仔细!时蔚的这番付嘱语,对于保持禅家的清范,延续宗门的慧命,实在是非常重要的,且对后世的丛林建设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时蔚在付嘱完毕之后,便趺坐说偈曰:“七十九年,一味杜田(即杜撰悬崖撒手,杲日当天。”语毕而逝,“门人奉全身瘗于山之西冈”。关于时蔚的门人,据文献所载,当时圣恩寺的常住近有五百人,而在《塔铭》的款识处,标出了其门人“普寿、普福、普坚、普隐、普持、普华、普荣、普慈”等人的名字,其中有机缘语录传世者,仅普持、胜学两人。在时蔚生前,他从不愿意把自己开法的语录流传后世,但在死后其门人普寿等人相与纂辑了《万峰和尚语录》一卷,于时蔚圆寂之后的第三年(洪武十六年,即公元1383年)付梓刊行,卷首载有净慈寺弘智、育王寺弘辩崇裕与天界寺宗泐所作序言。
(二)万峰时蔚禅师的禅法
时蔚虽然有《语录》一卷传世,然毕竟是后人凭记忆辑录出来的,因而很不完善,其内容也远不及时蔚生前开法的十分之一。因而,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材料,对时蔚的禅法略作探讨。在《语录》中,载时蔚寻常的开示学人,有时舒两手云:“大开方便门,便从这里入。”然后握双拳云:“闭却牢关说家里话,且道不开不闭一句又做么生道?”良久之后,便整理自己的袈裟下座离开,留下疑团让学人自己去参究。另在《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中,也收录了时蔚的一段开法机缘语句,亦略可从中窥见出其禅学思想的一斑。
示众曰:“月头是初一,光明渐渐出;月尾是三十,光明何处觅?假饶老释迦,也道拈不出;拈得出,万事毕。若有人道得,出来道看!如无,嵩山与诸人露个消息。”舒两手云:“我见灯明佛本光瑞如此。”又展掌云:“大开方便门,便从这里入。”握拳云:“闭却牢关说家里话,且道不开不闲(闭)一句做么生?”
世间的月亮圆缺,只是一种光影幻象,作为月亮本身并无圆缺。时蔚紧扣这一现象来启发学人参究,然后又以释迦老子也无法拈出来一语去褫夺学人的拟思,逼拶学人说出。就在学人一齐杜口无言之时,时蔚再度退一线,给学人漏个消息:“我见灯明佛本光瑞如此”。所谓“灯明佛”,即过去“曰月灯明佛”的简称,其本来光瑞如此一语,正是隐喻了学人觉性本自具足。然后的展手“开方便门”,无疑是试图让学人通过这段开示得个入处。也就在学人正要从此进入之时,时蔚蓦然一语“且道不开不闲(闭)一句做么生”,便将学人的偷心彻底打碎。在这里牢关”,即“坚牢之关门”,《景德录》卷十六《夹山传》中有“末后一句始到牢关,锁断要津,不通凡圣”一语。到了清雍正时,他自诩作家君王,提出了参禅的“三关”说,即:本参(初关)、重关、末后关。由参话头引出无漏慧,由无漏慧,明自本心,见自本性,名为初关。既见性巳,乃以无漏慧对治烦恼,到烦恼伏而不起现行,方名重关。然烦恼之伏,犹赖对治功用,必至烦恼净尽,任运无功用时,始透末后一关。其中,也有把最后一关称作“牢关”者,盖从古德夹山那里取其意。事实上,在时蔚的这段开示中,接机的阶段显然有三关的施设在其中,从最初的“漏个消息”到继而的“方便门”,再到最后的“闭却牢关”,悟道的三个阶段了了分明,后世的“三关”说,无非是在此基础上总结出来的。但克实而言,参禅的开悟,未见得人人都是这个三关的模式,也有三关乃至九关甚至更多而不彻者,亦有“一簇破三关”者,总之,须看个人的时节因缘。
对于禅法与经教之间的关系,时蔚在一次与学人讨论禅教关系时,做过比较详尽的论述。在时蔚看来,“如来妙道,难解难知,灵山会上五千退席,大觉世尊愍物垂慈,开演三车,诱引诸子出离火宅,然后但以大乘而为度脱。若总不说,不为众生普施妙道;若别有说,反令众生随于诸有。”然而,“后学初机不知圣意,往往沉于语言之下,不能体会玄微,徒观标月之指,不观当天之月,遂以语言文字为碍,醍醐上味,翻成毒药。”111这就是说,禅法的义趣完全是从佛陀的经教意旨中产生出来的,只是因为学人迷于经教的文字,不能透过文字的表象去体悟其言外之妙旨而已。毫无疑问,时蔚的这一看法,与他前面的几代祖师所论述的禅教关系之论是一脉相承的,而且在前代祖师的基础上略有所发挥。当年,达摩祖师所提倡的“借教悟宗”,早已把禅教之间的关系给指明;曹溪以后的“直指人心”虽然是在达摩禅教基础上的一个飞跃,但毕竟只是对教义的活用;时蔚这里所阐述的教禅关系,不但可以使禅宗不偏离经教的轨道,同时也可以让那些食经不化的守文滞字之徒因指见月。因而,时蔚进一步指出:“须知死句中有活句,活句中有死句,死句中有死句,活句中有活句。”这就是说,无论是读经或者参究话头,都必须明了死句与活句,从而见处明了,用处分明,获得透脱、超越的境界。
另一方面,时蔚继承了历代祖师强调学人自信的传统,鼓励学人自证自悟,从而使他们获得清净解脱。他说:“从上佛祖剖露单传,开权显实,说玄说妙,契理契机,只要学人识取自心,累他先圣,曲垂方便,诱进斯门。这就是说,禅法原本在学人心中,只因学人迷头认影、骑驴觅驴,反而越来越偏离了禅法的本旨。从这一目的出发,时蔚的开示学人,往往直指其本心,试图让他们于当下去见道。在《续指月录》中,载有时蔚与学人的一段机辩语,似乎可以见出一端。
上堂,僧问:“如柯是嵩山境?”师曰:“四面好山擎曰月,一湖秋水浸青天。”曰:“如何是境中人?”师曰:“三仙描不就,终不与君传。”问:“如何是目前事?”师曰:“眉毛眼上横。”曰:“莫是他安身立命处也无?”师曰:“错认定盘星。
这里的“四面好山擎日月,一湖秋水浸青天”半偈,倒也颇为剔透玲珑的,充分体现了时蔚住山的禅悦心境。他用“三仙描不就,终不与君传”来描述“境中人”,也体现禅法的不可言说的特质。至于后面的接机语“眉毛眼上横”与“错认定盘星”,均简洁直接,直指学人心源。从这些机缘语录足以见出,时蔚应当不失为一代禅门宗师。
更为可贵的是时蔚一贯所具有的那种踏实的禅修作风,这从他常常告诫学人的“参须实参,悟须实悟,不可弄虚头,认光影,不求正悟”中,便可见出其端的来。这一作风始终贯彻于时蔚的终身,乃至在他圆寂之前还谆谆教导其弟子们“不可攀高结贵,轻慢下流,逐利追名,迷真惑道”。这种精神,无论是在禅法备受统治者歧视的元代,抑或是在禅宗走向边缘的明代,无疑是非常可贵的,同时也是拯救浮溺宗风,使禅法长盛不衰的一帖良药。在具体的禅修运作中,时蔚在示众时曾告诫学人:“大凡参禅做工夫者,不得安然静坐,忘形死心,澄空守寂,昏沉散乱。须是抖擞精神,猛着精彩,急下手脚,剔起眉毛,咬定牙关,提起话头,立地要知,分晓不得。”11在参究方法的拈提上,时蔚继承了前人的传统,主张以看话头的方式悟道,至于具体的话头选择,时蔚还是比较赞同祖师原妙的参究“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他说:便就“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上大起疑情,疑个“一归何处”,即将此一则公案,尽平生气力,提在手中,如一柄铁扫帚相似。佛来也扫,魔来也扫,邪来也扫,正来也扫,是也扫,非也扫,有也扫,无也扫。扫来扫去,扫到无下手处,无着力处,正好着力;无扫荡处,正好扫荡。忽然扫破虚空,突出一个扫景柄来,!原来却在这里。
在这里,时蔚不但要求学人死死咬住话头,而且还希望他们能够在参究之中激发起疑情,因而他认为参禅是“大疑即大悟,不疑即不悟,悟即悟自本心,明即明自本性与此同时,时蔚也希望学人在参学之中,“先将平日所知所见,人我利名,尽情扫却”,然后才能真正做到“将本参公案,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并作一个疑团,顿在眉毛眼睫上,看定通身是个‘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气与元长禅师一样,时蔚也认为尽管参究话头已经透出来了,但并不见得就是最终的了结,学人至此境界还须“经大善知识炉媾,锻炼将来,方可续佛慧命”。这一参学模式,就如同唐代禅师们所总结出的“悟道一一见道一证道一保任(善自护持广115。特别是见道之后的保任,往往为一般学人所忽视,乃至苦心参究的境界遇上声色名利的侵蚀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甚是可惜。
综之,时蔚继承了元长的道统,在元末明初那个比较不利于禅宗弘传的环境中开法,毕竟体现了他“本色道人”的精神。他在弘扬“看话禅”的过程中并不像明本那样专守一个“无”字,而是继承了原妙的传统,这对禅法在明代的弘传,自然也是非常有利的。
二、从宝藏普持到天奇本瑞
从宝藏普持到天奇本瑞凡六代禅师,他们均有行状传世,然无语录及文集的编纂,可见其弘法的景况之艰难。今谨将他们的生平事迹的概略整理一番,以理清其传灯的法脉,从而对他们对禅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有一个系统的认识。
(一)宝藏普持禅师生平概略
宝藏普持作为时蔚的传灯人,其生平事迹传世者很少,仅从时蔚的语录由普寿来纂辑一事,便可见出普持在当时的名闻并不高。然而,在他门下出了神足慧5,把虎丘禅系的慧命给延续下去了,因而普持在虎丘禅系中的地位也随之增高。
宝藏普持在时蔚门下得道之后,一直在苏州邓尉山住持,据相关文献所载,他是在时蔚所创建的圣恩寺里继任住持。在聂先所辑录的《续指月录》卷十中,记载了普持得法后时蔚所赠送他的偈子一首,这是他在师承上流传下来的唯一文献材料。其偈子的内容是:“大愚胁下痛还拳三要三玄绝正偏;临济窟中师子子,灯灯续焰古今传。揭子援引黄檗与临济的传灯的历史典故,用以暗示普持足以延续临济法脉。这首偈子早在明人通容的《五灯严统》中就出现了,与普持的住世时间相去不远,应当是可以采信的。另据《揞黑豆集》卷三所载,在万峰圆寂前,曾有人问“和尚会中,几个得法弟子?”时蔚乃述偈曰:“慈悲无念,花开果熟;因地分明,慧实致嘱。”这一偈子在《万峰和尚语录‘塔铭》中亦有记载,也许这个“慧实”之“慧”,正好暗示了其门人慧。
关于普持接引慧昆的事迹,广见于各种文献,其间以《续指月录》与《揞黑豆集》所载尤详。据《续指月录》所载,当时的普持继主邓尉法席,慧2来参,在他将自己的悟由叙述完毕之后,普持当即呵斥他:“佛法如大海相似,转入转深,那里泊在这里!?”此后的一天,慧5在普持的丈室中陪侍而立,普持问他:“心不是佛,智不是道,汝云何会?”慧5便向前问讯,然后叉手而立。于是普持再次向他呵斥道:“汝在此许多时,犹作这般见解!”由于普持的这一着力逼拶,致使慧5发奋参究,终于在第二夜“蓦然彻证”。翌日,慧5到方丈室陈述自己的心见时,普持会心地笑着对他说:“然虽如是,也须善自护持。时节若至,其理自影。”从普持的这一付嘱可以见出,他是如实秉承了时蔚的禅法的,因而同样主张学人在见道之后,必须“善自护持”。在普持印可了慧3之后,慧3便离开了苏州邓尉山。临行时,普持作偈送慧3曰:“见得分明不是禅,竿头进步绝言诠;发扬祖道吾宗旨,更入山中二十年。当年,万峰禅师在无见先睹门下参学时,无见禅师因时蔚年龄尚小,便要求他再到深山住十年、二十年才能出山。在这里,普持进一步发扬了时蔚的禅风,要求慧畕具有深山习定的精神,直至最终连一丝挂碍物也荡然无存为止。
关于普持的生平事迹,所有文献之记载,大概不过如此。他能名列灯史,流芳千古,也完全是因为他接引了慧5这位髙足,延续了虎丘禅系的法脉。
(二)虚白慧3禅师生平概略
慧公元1372年一公元1441年)作为普持的高足,在《万峰和尚语录》的卷末,收有胡淡所作的《东明寺虚白慧3禅师塔铭》,另在明、清的各本灯录收有其传记。胡淡(公元1373年一公元1461年)字源洁,他是毗陵(今江苏省常州市《明史‘本传》谓武进人)人,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举进士,官至太子太傅兼国子祭酒,死谥“忠安”,《明史‘列传第五十七》收有传记。胡淡去慧3住世时间不远,其所记内容应当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慧3俗姓王,字东明,号虚白,祖籍湖广一带,因其父出任丹阳课税司副使,因在当地安家。慧3的母亲俗姓黄,她在生育慧5时就有种种瑞相出现,及其出生,其气质也超出一般儿童。据说慧5在童年时“警悟不凡,凡经书过目即能成诵”,且夜间经常梦见自己坐在稠人中,挥动尘拂与人谈论。当他把梦中的情况告知其母亲之后,母亲深知这是“僧家说法”的征兆,便打算让慧3出家。慧3的出家是在他十四岁那年(公元1385年出家地在本县的妙觉寺,所依止之师是湛然法师。据《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十二所载,慧3“为人奇伟方正,亲先敬后,犹如饥渴。然性刚不解软语,闻耳出口,若持券,人共称之曰‘楚直’。至有难发之举,必激师发之,发倶中节。关于慧5在湛然门下参学的机缘语录,在《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及《五灯会元续略》、《五灯全书》等各种文献中,均有所载,姑节录如次。
湛然每召师曰:“浩浩光阴,切莫错过!”对曰:“不错过。”湛每视而休去。一日,湛问曰:“今日做什么?”师曰:“切萝卜。”曰:“你只会切萝卜。”师曰:“也会杀人。”湛蓦引颈,师曰:“降将不斩。”湛吐舌而起。
从这段文字看来,这位湛然法师肯定是禅师,不然,慧3与他的机缘语中不可能如此禅机喷发。但在《塔铭》中,仅载湛然问慧3到妙觉寺为何事,慧5答道“做佛”,湛然便欣然为他落发授戒。胡淡这里所说的“授戒”,应当是指给刚入寺院的学人授以五戒,并非授具足戒。相比之下,《塔铭》的记载似乎更近情理。
慧3在湛然的门下依止了三年之后,因湛然要到江西临川的疎山去住持而分手。此时,慧3也听说了松隐(松隐德然禅师,伏龙元长禅师法嗣)在云间(江苏省松江县之古称)阐扬禅法的消息,于是前往参学。慧5在松隐附近的一所小庵中习定,并发誓如要彻证,遂于禅定的第六天出定时,“举首睹孤,豁然有省”。此后,慧3便昼夜不睡,“坐如铁幢,故诸方号之为3铁脊”。不久,慧昆去了苏州的玄墓山,在那里会见了果林上座(邓尉时蔚禅师法嗣),经果林的指引去宝藏普持门下参学。关于慧3在普持门下参学的因缘,我们在上节中已经提到,在此不赘言。而《塔铭》载慧5在普持逼拶下彻悟之后,翌日向普持述有一偈:“一拳打破太虚空,百亿须弥不露踪;借问个中谁是主?扶桑涌出一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