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石峡地处黄河上游地区,在青海省循化县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积石山县交界处,古有“外临蕃地,内达金城”,“河之关塞”之称。明《河州志》云积石山,州西北百二十里,禹贡导河自积石,至龙门。两山如削,河流经其中,西临番界,险如金城,实系要地。隋立河源郡,命刺使刘权镇之;唐李靖伐吐蕃经积石;宋元立积石州;洪武改为关,易马番夷路经此。”足见积石峡战略地位之重要。不过,这在现代条件下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地球都快浓缩成一个村落了,弹丸之地的一处河防关塞又能奈人几何?积石峡真正的知名之处,在于它是华夏民族妇孺皆知的大禹导河治水的起点。
五月端午节刚过不久,我和从省城来的周先生等几位朋友相约去积石峡寻访。当我们驱车行进在通往积石峡那平整的公路上,我们立刻发现,自己有一种心灵飞翔的快感。越野车豪迈地行驶在涌潮般的高原丘陵之中,宛如一叶轻舟,时而跃上浪尖,时而冲入谷底。高原不像低海拔地区,炎热的日子一年中屈指可数,时下虽说已是农历的芒种时分,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像似初夏刚刚来临,暖风似乎有些羞羞答答,稍有惊扰它们便会迅疾躲开人们。车轮搅动起来的风呼呼作响,手臂伸出车窗,让人还是觉出些许意。
不过,这无疑还是积石山的最好季节,一幅幅油画般的山野景色让我们赞叹不已。瞧,多美啊!俊俏挺拔的油菜绽开浪漫的黄花,碧绿的麦田里冷不丁蹿出一两只嬉闹着的野兔,山坡草地上的牛群羊群,显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路边的杨树在轻风的抚慰下,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农家庭院周围那一棵棵柳树、榆树、核桃树的枝杈上,叽叽喳喳的雀儿更为静寂的高原山庄增添了几分生动……
我们是上午8时从临夏回族自治州的州府临夏市出发的,车子开得不是很快,一个半小时便到了积石峡峡口处的大河家。大河家黄河古渡给人的感觉是雄浑悠远的。站在大河家桥头上,只见从天而来的黄河之水滚滚东去,河对岸那色如鸡血石的绝壁突兀而立,岸边的红柳静静地守望着远处的雪山,偶尔还可听到一阵来自乡间脚户的高亢浪漫的花儿,一股过关出塞的感觉油然而生。
大河家古称临津古渡,这里曾经见证过许多历史。相传,当年西周的周穆王率七萃之士,驭八骏之乘,驱六獒之犬,由造父等一帮人吆赶着,就是从这里渡黄河,入乐都,至张掖,到达“昆仑之丘”,会见了西海王母娘娘,然后又由原路返回了西周国都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炀帝经古鄯,越祁连,西巡张掖,也是由临津关过去的。至于唐、宋、元、明、清各朝,这一古渡更显繁忙,商客、贡使、将军、征夫,丝绸、茶叶,皮毛、马匹,几乎无日不至。河州的历史,河州回族、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的历史,许多都可在这里觅寻到踪迹。然而,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广泛应用,昔日繁忙的临津古道已经淡出,留下的便是点滴记忆,一声慨然。
从大河家桥头折向南不到一公里,顺着乡间小道,由东向西再走大约五公里,便可见到积石峡谷,虽然在出发前就作了充分的经受激动的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面对险峻如削的峡谷和奔腾急泻的水流,我怔住了,一时唇凝舌结。
走进积石峡,你可以直接、具体地感受到何为“鬼斧神工”。峡谷是峭立的,两山对峙,竞势争高,一如刀凿斧劈而成,让人不禁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畏感。仰望两岸,但见峭壁上布满了斑斑驳驳、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纹痕,看上去好似用巨斧劈砍过一样。我佩服大自然的耐心和神奇,除了他老人家能够做得到,普通凡人是根本无法企及的。为我们作陪的积石山县的朋友介绍说,此处叫作“斧痕崖”,传说它是当年大禹为疏通黄河河道举斧劈山留下的痕迹。朋友还告诉我们,大禹之所以能够在积石山凿开石门,疏通河道,是因为大禹为民治水的壮举,得到了天威神功相助的结果。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动人的传说:那是4000多年前的一天,大禹溯河而上,来到这里,但见两山之间堵着很多巨石,形成一道石门,挡住了水路。大禹向当地人打问,方知这座山叫积石山,峡谷中堆着的这些巨石,都是女娲炼石补天后剩余下来的。女娲当年甩下一句话,此石谁都不能动,有朝一日天再塌陷,还得用这石头来补。当时,青藏高原的雨水也不多,黄河像一条小河。后来,天雨滂沱,积水成河。但因有这些积石堵塞,水流不畅,浩浩荡荡的河水被堵向西流,西边便成为一片汪洋泽国,人们管那里叫西海。大禹听罢就带了众人向西南走去,站在西倾山上一看,但见浩浩淼淼的水面,一望无际,海中有很多大山耸峙,若如天池仙境。大禹见此情景,说:“既然那边是西海王母娘娘的天池,我们就不必去惊扰啦!”于是,又折返到积石山下,大禹见这峡谷的石门太窄,担心日后一旦石门溃决,定会造成天大的灾难。于是,便叫众人凿通水路,使水畅行。哪知刚刚凿开一块巨石,忽然天空中飞来一朵莲花云,女娲娘娘在上面大喝一声:“何人如此大胆,敢动我补天之石?”大禹当下设了祭坛,向女娲娘娘诉说了凿石治水救万民的愿望,祈求得到允准。女娲娘娘深为感动,便向天公借了霹雳,向地公借了神火,同时助禹昼夜凿石。不几日,积石门被凿通了,往日积聚之水,倾泻而下,浩浩荡荡,始成大河,滋润中原,育养华夏。从此,大禹积石导河的功德便名扬天下了。
这就叫民间传说。民间传说的一个最大特点是神奇、玄妙,总能把一些事情讲得让小孩子听了晚上睡不着觉。但我相信,民间传说通常是不会凭空杜撰的,既然是传说,总该有些影子在里边,或是某种信史,或是某种寄托,或是某种美好的企念。我更相信,这“斧痕崖”可能就是一部无字的积石峡历史。可不是吗?眼前的激流声如雷鸣、势如斧钺,以其百折不挠、穿岩凿石的坚毅,将那亿万年前生成的层层叠叠的赭色页岩,一点点、一块块、一层层地剥削下来,愤怒地抛到下游,推向远方。久而久之,慢而慢之,峡谷切得更深了,河道变得更窄了,岩壁削得更险了,于是,便有了这般鬼斧神工的奇观。无疑,这部历史仍在延续,眼前流淌着的赭色岩沫,就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禹王导河积石,留下来的另一处遗迹便是“禹王石”。经过峡中的木场村,翻过险峻的锁阴坡,到积石峡西口的黄河上,便可看到“禹王石”。我在《河州志》里也看到过介绍,此石高八尺(约2.7米),宽七尺(约2.3米),长一丈(约3.3米),石面上留有深深的足印和肘窝痕迹,堪称积石峡一大奇观。志书大概出于篇幅限制,自然记得比较简略,可民间的口头文学,却演绎的惟妙惟肖。相传,当年夏禹奉帝尧之命,率领十万民工凿石导河时,这里有一恶龙盘踞,时常兴风作浪,吞食民工和百姓。大禹气愤至极,决心剪除此害,为民解忧,他拉弓搭箭,伏于这块大青石上,等待时机。一日,当恶龙跃出水面,正欲发威,禹王奋力开弓,正中要害,一声巨响,恶龙栽了下来,一时血溅石壁,河水为之殷红。由于大禹当时用力过猛,巨石上便留下了他深深的足印和肘窝痕迹,从此,此石便得名“禹王石”。
大禹在外治水13年,一直溯河而上,导河至积石,其中的艰辛自可揣摩,因为当时不比现在,哪有什么六缸三菱越野车可坐,关山重重、险路迢迢,要从中原来这里,的确不是一件易事。过去的事件,毕竟有些历史记载。按《尚书·禹贡》记载,积石山“为禹疏河之极地”,禹王“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这就是说,禹王治水的起始点该是积石山。然而令人犯难的是,积石又有大积石与小积石之分,大积石在甘肃南部玛曲县地境,藏名为阿尼玛卿山,而小积石则在临夏州府西北,即今积石山县境,两山相距甚远。禹王治水的起点究竟是大积石还是小积石,说法不一。不过,多数学者认为,禹王导河应起于小积石,因为大积石地处当时的羌蕃之地,夏禹时期绝非归属禹王管辖,即便到了秦汉,也未隶属于中原版图;而小积石地区,上古时便为雍州管属,况且又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禹王从这里开始治水,或者说禹王治水曾到过这里,该是合乎情理并且符合实际的行政举措。
人们总是有些尊古尚奇之心。历代文人墨客和官吏,凡是来过河州的,都要到积石峡去游历一番,发点思古之幽情、怀旧之慨叹,这便使积石山的文化,在不经意中积蓄下了几分厚重。翻开《河州志》你会发现,旧时遗有的诗文中,十之四五吟诵的是积石的山、水、关、峡,就连唐代的着名诗人,也有诗作遗存,足见积石名气之大。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诗《黄河》云:
谁开黄河源?流出混沌河。
积雨飞作雪,惊龙喷为波。
湘瑟飕飕弦,越宾呜咽歌。
有恨不可洗,虚此来经过。
可以想见,那时候地球的温室效应还没有形成,黄河上游来水量很大,水势是极为壮观的,大有积雨飞雪、惊龙喷波之势。难怪这位感伤诗人面对其景其势,发出了足以“洗恨”的慨叹。明人张涣的两首诗,虽说显得有些平实,也结结巴巴的,少了一点飘逸和豪迈,但读来还是能使人如临高峡其境,如见大禹其人。其一,《题积石》云:
天上黄河天际周,凿山原自此山头。
两崖丹峭千寻壁,一带横看万里流。
昼夜风雷姿喷薄,古今曰月与沉浮。
追游漫有穷源兴,欲向昆仑问十洲。
其二,《禹王庙》云:
积石山前庙貌尊,使臣经此事繁频。
云旗风驭神如见,玉宇经书秘可论。
水上八年躬四载,地中九曲道三门。
迩来澜到纷成说,砥柱独瞻万古存。
无论怎么说,受到万世景仰的大禹早已化蝶南飞,落于江南的会稽山下。曾经为文人骚客咏叹的积石关和禹王庙,晚清时也因遭兵燹,毁坏殆尽。而留在这里的,除了“斧痕崖”、“禹王石”,连同文人过客的一些诗文外,便是那击鼓鸣雷般永不歇息的积石涛声。我和友人坐在河岸边一块状如河马坚硬如玉的奇石上,一边揣度着当年夏禹率众治河的艰辛,一边欣赏赞美着积石涛声的奏鸣,渐渐,我觉得心似乎有些醉了。
听,这涛声,多么动人的涛声啊!高亢悠扬,奔放激越,喊着号子,鸣着金鼓,从高峻圣洁的雪域高原一路奔来,让人听着听着便会情不自禁地与之共舞,随其唱和。我忽然意识到,西部,尤其是大西北,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高腔民歌历久不衰,其中的根脉恐怕就在于这高峡深谷的涛声。我进而坚信,大西北的许多民风习俗,也该与这奔腾激越的峡谷涛声密切相关。比如,一曲曲河州“花儿”唱起来,能说它不是积石涛声的咏叹调吗?一段段关中秦腔吼起来,能说它不是壶口涛声的梆子腔吗?一排排陕北唢呐吹起来,能说它不是晋陕峡谷的奏鸣曲吗?一碗碗陇酒喝起来,能说它不是从刘家峡、八盘峡、盐锅峡、桑园峡奔涌而来的大合唱吗?如此等等。看来,单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不够的,而且还需加上一句,一方水土造就一方文化、塑造一方精神。
正这么想着,一股激流猛地扑向离我们很远的另一块巨石上,顿时,伴随着“轰一哗”的撞击声,一大片暴雨般的水帘飞溅起来,急速地洒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猛地一个激灵,接着几乎在同一瞬间放声喊道:“眭,洗礼啊,天赐的洗礼!”我们双手抹着溅满水滴的头发、眉毛、脸颊,忘情地体味着其中的兴奋和愉悦。
忙碌的水滴顺着我们的面部和指尖很快溜下去了,滴滴答答掉入水中,随即打了两个转转,便急如星火地冲向了河心,飞向了下游。水滴溶入我们的激动,带着我们的思绪,去了,远远地去了,但我仿佛听得出来,远处的滚滚涛声之中,好像就有这些水滴同我们的和声与共鸣。
水滴在涛声中离我们越来越远,而它留给我们的,却是一串串对人生、对时光的深沉思索和庄严追问。我们缓缓站起来,许久没有挪动脚步。眼前,永不歇息的积石涛声,依旧一路如歌地奔向远方……
照原路返回到积石山县城时,我们见到,建筑工人们正在县城西侧紧张地修建着气势壮观的“大禹广场”,据说总体设计中还规划有以大禹治水为主题的“大禹公园”……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兴奋,当时大家有感而发地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一概记不得了,惟有那天因过于激动几个人都心动过速,让大家说起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