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积石关关门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三个阡陌相连的村庄,这便是甘肃省特有的少数民族保安族的聚居地一“保安三庄”。
早就有这样的愿望,想来“保安三庄”实地看看,在积石山的黄金季节里得以如愿,我和几位朋友更觉心情非同一般。
“保安三庄”是对大河家镇的大墩、甘河滩、梅坡三个村庄的俗称,寻觅这一俗称的由来,须从远比如今这三个保安人家聚居地历史更为久远的另一地的“保安三庄”说起。
保安人早先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居住在距这里100多公里远的青海省同仁县隆务河畔的一个叫“保安城”的营堡里。据记载,明万历年间,为了加强边防,明廷在边防地区增设了许多城堡营寨,同仁地区设置的这个“保安营”以及与之相配套的“保安城”便是其中的一个。当时,保安人主要居住在这个保安城和相邻的下庄、尕撒尔三个地方,时称“保安三庄”。
从青海省同仁地区的“保安三庄”辗转迁居至甘肃省积石山县大河家甘河滩一带,只是晚清同治年间的事,距今约有140多年。当时,保安城内的清朝地方官员,实行“分而治之”的统治政策,寻找借口挑拨土、藏、汉等族与保安人之间的关系,致使民族间的矛盾时有发生,有的人甚至强迫信仰伊斯兰教的保安人改信喇嘛教。面对极为不利的生存环境,保安人在头人舍力布、力保山尕、夷拉西、尕拉孜等带领下,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举族迁往当地撒拉族群众普遍信仰伊斯兰教的循化地区;三年以后,又因这里人多地少,保安人再次沿着积石峡谷东迁,最后在今天积石山下的大河家甘河滩一带,按照在青海同仁时的居住习惯,尕撒尔人落居大墩,保安城的妥加人落居梅坡,下庄的保安人落居甘河滩,另有尕马家的保安人最后到了高李村,重新建立了新的家园。于是,大墩、梅坡、甘河滩仍沿袭称之为“保安三庄”。
在保安族内部,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同仁隆务河畔有三个庄子,名叫保安庄、上庄、下庄,三个庄上居住着汉、藏、保安、土四个民族。因为保安族来这里最早,人口也比较多,这三个庄就统称为保安三庄。这里,各族兄弟喝的是一条河里流来的水,吃的是一块地上收来的粮,和睦共处,就像一家人一样。
俗话常说:“奶子里掺了血喝不得,地方上有了坏人安宁不得保安城里有一家姓田的大财主,是个狼心狗肺的坏蛋。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下庄的一个叫开吉尔的保安族兄弟,因为家里生活困难,就将自己祖传的一把“什样锦”腰刀,拿到保安城里打算先当上点青稞糊口,等麦收后再赎回来。当开吉尔拿着“什样锦”走到城里大街上时,没想到恰好遇到了田财主,田财主一见这把刀顿时起了歹心,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开吉尔,你手里的这把刀,像我家前些年丢失的那一把,当年为这把刀差点把我想疯了,没想到今天在你手里看到了。快把刀还给我,不然我传出去是你偷了,名声不好啊!”开吉尔听了大吃一惊,说:“田财主,这刀是我们祖先从西域带回来的,你怎能信口胡说呢?”田财主说:“这是我家的宝刀,确凿无疑,刀柄上有十二种宝石、七种颜色,刀柄不长不短三寸三分,刀口不宽不窄一寸七分。刀光分白、青、黄三种,早上太阳升起时闪白光,中午日照当头闪青光,晚上夕阳西下时闪金光。不信,由众人作证,我来舞刀,若差分毫,我认输,若不差,你把刀乖乖还给我,免得吃官司。”
田财主说的是真是假,开吉尔莫名其妙,但他坚信刀是自家的,这绝对不会有假,就说:“那也好,有众位乡亲在场,我不怕你吓唬。”田财主把刀在众人眼前“刷刷”地挥舞,果然一道道青光从众人眼前掠过,大家一看日照中午,正好闪青光,和田财主说的实在分毫不差,田财主见众人都被他欺哄住了,就拿走腰刀,在几个狗腿子的护卫下扬长而去了。
这事立刻传遍了保安三庄,各族穷人都气愤难平,三庄上有位年纪最长的保安族老人叫索南尔,他对众乡亲说:“田财主的心虽是狼心狗肺,但是,只要我们众人心齐,就能斗倒他。我是庄上的年长者,这事我拿主意,保准让他把刀乖乖还回来。”
第二天天刚亮,田财主打幵他家的大铁门时,只见门上插满了保安刀,和昨天抢来的开吉尔的宝刀一模一样,他又惊又喜,便双手抓住刀柄要拔下来,可是这一把把长刀插进铁门里,就像生了根,他又觉得这一把把刀,就像插进了自己的心窝里,吓得“嗷嗷”直叫来人哪,快把这些刀拔下来,扔到沟里去。”几个狗腿子拼命拔也拔不出,累得死去活来,动弹不得。田财主吓得六神无主,一闭眼就看见几十把大刀直向他的胸前插来。无奈,只好将开吉尔的刀乖乖送归原主。说来也巧,就在他把开吉尔的刀送还后的当天晚上,铁门上的刀也无影无踪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久,田财主把这事偷偷报告了隆务的大头人。头人早就听说保安腰刀名扬四海,但总是弄不到手,就对田财主说:“传我的话,限三天叫保安人把所有的刀都交出来,过期不交我自有办法。”田财主说:“他们拿我的话当耳边风,还是你自己去一趟吧!”于是,大头人亲自带了狗腿子,到保安庄来抢刀。
索南尔老人料事如神,他和大家早有准备。当大头人和田财主进庄时,所有的乡亲都躲藏起来了。大头人找不到保安人,更得不到宝刀,就命令狗腿子放火烧庄。当第一把火点起的时候,索南尔老人突然出现在大头人面前,大声说:“你要的刀,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但你要是这样害我们,这刀就别想得到手!”大头人为了得到刀,便下令灭了火。这时,索南尔老人又高声喊道为了我们保安人的尊严,为了上下三庄的乡亲,飞吧,保安人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宝刀!”一听到索南尔老人的号令,保安人把自己身上的腰刀和挂刀,一起掷向空中,只见三庄的上空,有“什样锦”、有“一道线”、有“波日季”、有“飞龙”和“丹凤”,宝刀飞舞,五光十色,像是早晨的彩霞。大头人干看拿不着,气急败坏地抓住开吉尔和几个保安兄弟要杀头。这时,索南尔老人出来了,他对天空招招手说:“下来吧,我们的宝贝,你们分清善恶,明判是非吧!”
老人的话音一落,一把把宝刀便慢慢落下来,刀口直对着大头人和田财主的脑袋、脖子刺过来,吓得这些坏蛋抱头就跑。宝刀赶跑这群坏蛋后,各自又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狼吃不到人心更狠”。大头人和田财主又施出一条毒计,他们切断了上下三庄的水,不让老百姓活命。索南尔老人坚定地说:“我们保安人从来不向恶势力折腰,正像青松不在风雪中低头一样。但是,为了不连累各族乡亲,我们把三庄和草滩留给大家,把我们保安人祖传的宝刀赠给汉族、藏族和土族兄弟,作为他们的护身武器,我们走吧,只要大家团结一心,走遍天下总有活路。出路就是远走高飞。”保安族兄弟们都同意老人的话。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在索南尔老人的带领下,保安族兄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上下三个庄子。
后来,保安人翻越大山,来到甘肃这边定居了,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而索南尔老人则为自己民族的生存,耗尽了心血,殁在了迁徙的路上(参见《保安族文学》,马克勋编着,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11月出版)。
以保安腰刀为主线,描述保安人迁徙甘肃积石峡地区之前生活境况的这则传说,其中负载的信息是多方面的。对于保安人来讲,青海同仁隆务河畔的“保安三庄”,是他们居住了很久的家园,在长期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和那里的汉、藏、土等民族相处得很好。引发矛盾的根子在大财主和大头人的贪婪、霸道,是这帮家伙相互勾结,串通一气,一心想夺走保安人的心爱之物,切断保安人赖以生存的灌溉水源,逼迫保安人顺从他们的旨意。面对极为不利的生存境况,保安人既是勇敢、坚强的,同时也是善良、智慧的,他们没有选择以死相拼的莽撞斗争方式,而是采取了“远走高飞”、“寻找出路”的理性态度。历史证明,作为处于弱势状态的保安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作出如此特殊的抉择,是明智的、实际的。这便印证了中国的一句老话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对于保安族的历史由来,我曾经请教过当地研究整理保安族历史的几位先生,但说法尚无定论。其中有一种主导性观点认为,保安族是元朝以来一部分蒙古人和中亚回回人,在青海同仁地区屯垦戍边,同当地藏、土、汉等民族通婚融合而形成的一个民族。在1949年以前,保安人被人们一直称为“保安回”,之所以称其为“保安回”,一则在于这个语言有别于其他部族的人群住地名曰“保安三庄”;二则因为保安人信仰伊斯兰教(旧称回教)。保安人作为一个单一的民族,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的1952年3月20日,由政务院批准定名的。从这一点上讲,保安族是一个年轻而幸运的少数民族。
走进“保安三庄”的大墩村口,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地处积石山麓下的偏僻村庄,有一种整洁、静谧的感觉。小村的沙石路面被整理得平平整整,日前刚下过的一场透雨,将乡间小路洒扫得一尘不起,村头巷尾几乎看不到在别的村庄司空见惯的麦草、秸秆、树枝之类的杂物,那些令人生厌而在别处随处可见的塑料袋、塑料瓶、塑料地膜等白色垃圾,在这里决然不见;而特别使人羡慕的,是那长在乡间道路两旁、农家房前屋后的高大挺拔的杨树、柳树、核桃树,浓密的树冠,如一把把绿色巨伞,为夏日里的乡村童叟,慷慨地奉献出一片片休憩嬉戏的阴凉。我相信,城里人引以为豪的大功率空调,在如此的清凉世界里,也显得黯然失色。
村口有一户人家,院门修的挺有些特点,高墙阔门、雕梁画栋,这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征得主人的同意,我们方进屋聊起天来。
主人是一位保安族老人,姓马名长毛,想来长毛一名,该是小时候父母亲给儿子起的奶名,长大以后,也就以奶名代大名了。老人走路轻快,精神矍铄,看不出已是年近八旬的老耄之人。我询问老人年轻时干什么活计。
老人说广过去贩了很多年的马。做贩马生意,我们保安人懂行。”由于交流的需要,“保安三庄”里大墩、甘河滩的保安人除了在内部用保安语外,通常都能用熟练的汉语与他人交流;梅坡的保安人基本都讲汉话。
我问?“保安语管马叫什么?”
“老人说我们保安话把马叫‘毛日’。”
说到马,老人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精神了,我看得出来,有关马的故事,在他的记忆中必定很多。老人说我们保安人,要往早了早了再早了说,该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啊!我们的祖先跟着成吉思汗打过多年的仗,成吉思汗占了积石州的同仁后,他们就留下来在那里镇守。我们保安人勇敢、强壮、能吃苦,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屯牧。我见了马心里就痛快,骑上一匹快马飞起来,那是什么劲啊!真不晓得比坐汽车要舒坦到哪里去了呢!直到时下,我一有空还要到草坡上去转转,出去眼亮,心里不憋闷,见到牛群长精神,见到羊群心上也甜乎乎的……”说着,说着,老人干涩的眼窝里涌出了泪花。
我被老人对草原、对牧人生活的那种情感深深地打动了。
望着院内果满枝头的香梨树,我突发奇想,思忖着保安人为什么管马叫“毛日”的缘由?“马”的叫法与“毛日”的叫法究竟有没有点联系呢?我猜想,这种称谓该是出自对与人为伴的战马灵性的理解,这绝对是一种最有文化内涵的叫法,正像汉语中把与人为伴的“马”和生养自己的“妈妈”说为同声一样,但我却无法解读语言的发生之谜。
这一瞬间,我猛地意识到,人类的语言,最初可能来自对某种客观事物与情感行为的主观感受上,这种感受,有的是直观的、形象的、具体的,有的则是抽象的、会意的、类比的,总之,无论是叫“猫”还是叫“咪”,都不是随心所欲之语。问题是,我们应如何来解读某一种语言的发生之谜、发展之谜和交流融会之谜;应当对 民族与另一民族或诸多民族的语言,在最大可能上探究出它们之间的某种客观的与主观的,生理的与心理的,社会的与地域性的联系和区别。这样,面对全球一体化的时代,我们相互之间或许可以增加更多的沟通与理解。这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工作。须知,语言是文化信息的载体,语言的割裂意味着文化信息的割裂;语言的丧失意味着文化信息,尤其是历史文化信息的丧失;而语言方面的相互联系与沟通,也意味着文化信息的相互联系与沟通。
为我们作“导游”的小赵,在大河家镇上工作,他说家在甘河滩的他的一位同事邀请我们中午在他家作客,喝个茶,吃顿农家饭。客随主便,我们欣然接受了。
主人马鹏飞的家也是一个非常整洁幽静的农家四合小院,正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南墙中间新装上的入时的油漆钢质大门,显示出屋主人善于管家理财的本领。刚刚进院坐下,热情的主人便请我们“刮碗子”。“刮碗子”是当地人对喝“三泡台”盖碗茶的一种很形象、很潇洒、也很休闲的说法,临夏的穆斯林家庭,招待来客的第一个项目便是“刮碗子”。
主人端上一盏盏颇具穆斯林特点的盖碗茶具,茶盘中盛有陕西青茶、云南沱茶和冰糖、桂圆、枸杞、红枣等,按照各自对青茶和沱茶的喜好,主人依次为我们选配放好,接着,便从屋前的简易太阳能反射灶上,取下一壶滚烫的开水,往盖碗中加人少许,浸泡片刻后,再添至满而不溢的程度。
围坐在小院中间一棵枝茂果繁的香梨树下,我们一边刮着香气四溢的碗子,一边聊着保安族的风俗人情。
保安族由于没有文字,不能及时、准确地记录他们生活中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因而限制了保安族文化的发展,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但保安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自己历史的、现实的记忆,他们以神话、故事、说唱等口头文学的方式,在讲述本民族的历史、描述居住地的山川形胜、表达自己的理想与追求的同时,也为族内人传承了本民族的语言,这确是保安人的一个突出优点,保安族也由此而创作了许许多多的民间口头文学作品。陪同的朋友向我们介绍,有一则《三邻舍》的传说(参见《保安族文学》,马克勋编着,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11月出版),在“保安三庄”普遍流传,故事是这样讲的:
从前,在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有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叫大河家,大河家居住着三家人,风来三家挡,雨来三家顶,同甘共苦,互帮互助,勤勤恳恳地过日子,谁也不敢把他们来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