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末以来,梁启超的名字一直与康南海并称。可见他在思想界、学术界的影响。
民国六年,梁先生撰文抨击窃国大盗袁世凯,受到全国人民的赞扬,我也曾投书表示敬慕与声援。
1922年初,我应李建勋、经亨颐诸先生之约,到北京高等师范去讲学,有一次听说梁先生也坐在主席台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大约一刻钟之后,我想他听他的,我讲我的,错了可以向他请教,不应当怯阵。语言又逐渐流畅起来。他也听得很有兴味。
诗人徐志摩编《晨报副镌》的时候,我是撰稿人之一。1925年我去山西参加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回京后,见到志摩,他认为我住在西长安饭店很不方便,便将我拉到松树胡同七号下榻。
梁先生是志摩的老师,每天除去研究学问,撰写文章和在清华大学讲课之外,常常到松树胡同来打两圈麻将牌,让大脑松松弦,我们虽然早就相识,但是谈话的机会不多,这次重逢,才谈及很多问题。
“刘先生!我们同游南海康先生门下,你在上海办美专的事我也久有所闻。虽然,我已被聘为校董,但对学校的事情过问极少,没有贡献,常为此不安。今天又在一起,十分高兴,希望你不要见外。”梁先生对我非常亲切,竭力想打破我的拘谨。
“梁先生是前辈学者,论学问可以做我的老师,说到同门,
太使我惭愧了。”我还是很局促。
“近来有油画新作么?”梁先生岔开了话题,尽量说些使我有兴味的事情。他也很喜欢油画。
“有。”
“明天带几张来让大家欣赏欣赏呀!”他的语调很真挚。
第二天,我带来几张山西速写,还有北京中山公园等地的油画写生,当时在场的胡适、徐志摩、蒋百里和侄儿复聪(璁)。
胡适对绘画虽然欣赏,但谈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最倾倒的是志摩。他认为拙作有点“玄学”意味,不拘物象,不失物象,色彩浓烈。他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雕刻,欣赏“力”的美,而壮阔雄奇的浪漫主义精神,与他诗歌有合拍的一面。他的诗和散文不仅仅是空灵,也有气度恢宏的地方,可惜英年早逝,这种风格未得到充分发展。
梁先生看着画说:“这张古柏笔力充沛,是扛鼎之作,好!不亚于去年你寄给我的那张《西湖南高峰》。”
“调子十分明快,带有东方画的色彩,是海粟自己的东西!有意思!”志摩也在一旁助兴。
梁先生将画,放在条桌上,退后几步,仔细地打量。那眼角的皱纹,显得有些老态了。
“经得起反复看,将来可以大有创造,努力啊!你去年送我的那张,我挂在客厅里常常欣赏!”梁先生点头一笑,继续看画了。
“光有西画还不能看出全局,隔壁屋里有纸笔,再画张竹子送我好吗?”梁先生越看越兴奋。
那时候,我极少画国画,更不擅长画竹子。但是梁先生出了题目,只好丑媳妇见公婆,画了一竿墨竹,下面配上小枝,枝头撇了两片叶子。
“好!”站在一旁的蒋百里先生拍手喝采。
“不错!”蒋复聪(璁)附和着。现在他是台湾故宫博物院负责人。前几年我赴港办展览,他还来看过我。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们都盼望他能回来和亲人团聚,也为祖国统一出力。
我自知笔墨稚嫩,对朋友们的叫好只视为鼓励,付之一笑。
梁先生站起身来,看看竹子,便纵笔题上了“孤竹君之二子”六个大字。
1943年,郁达夫兄在南洋对我提起,他和郭沫若在上海受到封建势力的攻击,经济上又很穷闲的时候,也用这六个字来互相慰勉,表达出患难兄弟之间真正的互相理解。
几天后,志摩请朋友们吃饭,除了梁先生以外,还有闻一多、王梦白、姚茫父、胡适。
胡适说:“中国古诗很多,诗人都吃肉,就是没有人写过猪。这个畜牲没有入过诗。”
“不见得,清朝乾隆就写过‘夕阳芳草见游猪’的句子。”梁先生真博学。
“猪可有人画过吗?”胡适又提出问题。
“没有人画猪而出名,但可以画。”梦白先生接着说。
“你能画一张么?”志摩也在凑兴。
“就用乾隆的成句为题好了。”梁先生喷出一圈圈香烟,微笑着。
“好!”梦白很快就画成了。应当承认,猪是很难以给人以美感的东西,用美的手段来表现,就要艺术家的本领。梦白所画,墨韵自然,浓处不死,层次分明,这是很难的。
梁先生题了那句诗,茫父也另题了一首,这张作品曾在《晨报》画刊上登载过。
这种聚会,次数很多,有一次我看到当时的青年诗人闻一多在给梁先生画速写像,他的画线条很厚实,奔放中有法度,后来才知道他会刻印,所以下笔不俗。这张像画像很成功,眼睛很传神,圆阔的前额显示出智慧。
“好啊!”我大声喝采。
“我不是画家,您和王、姚二位先生才是科班出身呢!”闻一多指着梦白、茫父和我,谦逊地笑了。
他知道我和郭沫若、徐志摩都很亲近,叫我也写新诗。我说:“我只爱看,不打算写。”他讲起屈原、李白,直抒己见,有很高的修养。
“你也画一张,好嘛!”志摩又出新题目了。
“不,梁先生累了。”
“不要紧,画吧!”梁先生很有兴致。
“刘先生,我画得不好!”一多非常谦和地说:“你快动手吧!”
在大家的怂恿之下,我拿起铅笔勾了一张速写。这张画被志摩拿去,寄到《上海画报》上发表了。
在松树胡同,我还见过梁实秋,他是来看梁先生和志摩的。话不多,语调缓慢。听说他在学术上已有成就,编的词典很见功力。在松树胡同见面的朋友,健在者除上海的孙大雨先生,只有他一人在台湾了。我希望他能回到故乡来,到北京、上海讲学,看看故园风景,大陆上有很多资料,可以提供给他研究。
梁先生还为我写了一把泥金扇面,内容是陈其年的诗。一次他很恳切地对我说:“明天我回家,你也乘火车一道上天津去小住几天好吗?”
我欣然同意,那把扇子珍藏了几十年,直到“文革”时期才丢失。
志摩等人把我送到车站。这次坐的是头等卧车,两个人一个车厢,可坐可卧,窗明几净,空气新鲜。北方的原野辽阔,没有南方的沃野那样青翠,却更能激起人们对历史的情思。
我们说到了谭嗣同(壮飞),梁先生皱着剑眉,立起徘徊。车轮发出隆隆的响声,我正有点后悔,恨不该触及他的痛心处。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拉上窗帘,手并没有放下来,用缓慢的语调说:“戊戌年九月廿一日,康先生已经离京出去,他住的南海会馆被查抄,我对壮飞放心不下,便跑到浏阳会馆去看他,要他立即出走,以避娜(那)拉氏的加害。他昂首望天,慨然有赴死之志,说话一片赤枕,闻之使我泪下。大意云:‘吾辈前日欲救皇上,铁错铸成,无法可救;今日复欲救康师,虽已出京,生死未卜,再见无期。忧愤填膺,惟死而已!’谈到天黑才匆匆告别,我没有回到下榻之处,住进了日本使馆的一间密室,次日壮飞提着一箱手稿来看我。我说:‘日本友人希望你东渡避难,徐图后举。’他说:‘任公请携吾文稿去东京,以图将来,吾一死以报圣主。各国变法,皆曾流血,中国不能例外,请从弟殆,唤醒同胞则国事有望焉!’我说:‘君死固重泰山,而株连伯父,长者无辜,于心何安?’对曰:‘昨晚兄去,即仿吾父笔迹作书,叱弟不忠不孝,从此断绝往来。信置于枕下,故意使荣禄鹰犬获得,当不致牵累老父。身后之事已托付大刀王五,平素爱佩之凤矩宝剑,亦赠王君。此公任侠,可以信赖。诸事就绪,无所萦怀,长为别矣’乃相抱饮泣,三去三回首,28日,壮飞蒙难……。”
谈到惨痛之处,他流下泪来。
我在少年时代看过谭嗣同先生的《仁学》一书,对他非常崇敬。他的献身是否必需,也允许后代讨论,但他为救国救民视死如归的精神,异常悲壮。崇高人格,足以激发当时年轻一代改革社会的激情,所以他的形象在我们的心中才虎虎有生气。
“梁先生在反袁世凯称帝时,知识界对您非常景仰!”我说。
“那件事已成过眼云烟。正因壮飞死于袁项城之手,对此奸雄面目,非泛泛之认识,人只要将生死置度外,无话不可说。杨晢子辈为袁贼利用,受其密旨,起草万言书,曰《君宪救国论》,为袁黄袍加身张目,旋即成立‘筹安会’!严几道先生陷身其中,苦不得脱身,他获得文稿后即钞以示予,予思戊戌后诸役,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民国肇造不易。复观泰西诸国史册,建共和后,改帝制者无一能持久,可谓称帝者必亡。乃草《异哉所谓国体问题》,斥‘筹安会’诸公,文方脱稿,有人向袁项城告密。
袁惊且惧,嘱晢子送来二十万元银票一张,为吾父祝寿,交换条件为此文不发表,否则将遭不测。戊戌之际,予未殉变法,愧对壮飞。今为四百兆生灵计,岂复营身家之私?乃将银票退回,晢子亦郝然而去。次日,袁指派心腹谓予曰:‘先生曾亡命十余载,此种况味,亦曾饱尝。何必自苦?’予答曰:‘予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宁乐于此而不愿苟活于污浊之空气中也。’文出,不胫而走,以其言人所欲言而不敢言耳。今往矣!”梁先生掏出手帕,擦着眼镜。
“那篇力作一问世,先生清名,高于清末!”
“为此饱经颠沛流离之苦,讫今思之,历历在目!”任公先生轻叹一声,良久无言。
我请他谈谈流亡情形,他沏上铁观音茶,边饮边叙,绘形绘声,可惜年代久远,已难以详细追述,只能述其大略了。
1915年腊月廿五日,蔡松坡将军按在天津予及蒋方震、戴戡、黄溯初等人决议,准时在昆明宣布独立。蔡任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出击四川,沿途百姓欣然相迎,一则帝制不得人心,二则护国军纪律森严,所以一举攻克宜宾市。袁贼令曹锟、吴佩孚率部顽抗,次年2月,蔡军暂退大州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