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雪,来得迟了一些。
路上的雪又厚又肥,更远处的雪块则堆积、凝结成了一大片寒光。
流光熠熠,光泼在如镜的雪原间——遥遥望去,雪与天的澄白、淡灰及耀金之色在天尽头连成一朵。苍穹和大地就这样混杂在一块儿,又被太阳融掉了……自此,化为这漫漫长冬之中的荒野。
“……”
索索驻马,他斜坐在马背上,呼吸低沉。
米妮仍在他身前。
只是,相比起最初,这女孩的脸上已不见了笑容。
……她令他记起了科纳穆的那件事。
相比起那个自杀的姑娘,米妮她……是多么地,聪明啊。
这才对。
这才对。
软弱之人,正应具备这样的觉悟。
倘若强者杀了你的亲人、朋友、熟人,却留下了你的性命——与其继续反抗,不如乖乖跪下忍受。
事实上,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甚至,就连索索都自认为自己在逼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做出同样地选择——认输并不可耻,自认懦弱并不可耻,承认自己是个无用的垃圾也不可耻。不管怎么说,人世间遗留下来的正义,难道不正是由那些活下来的人继续谱写的吗?
……想到这儿,他嘴角微撇。
“你……恨我么?”
他拥着米妮的身子。
女孩的身体,依旧非常柔软。
非常细腻。
非常稚嫩……
好了。
好了。
除了继续忍受,除了依赖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索索仍记得一个自己七岁时认定是笑话的故事,说是在古典时代,当城池未被攻破时守城的每个人都很坚韧、勇敢——可一旦城市被攻占,就像第六王朝在两百年前初次攻破波罗首都的时候……在城市被占领后,里面那些曾经如猎狗般凶猛、忠诚的市民便会在征服者刀剑的逼迫下,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即将被焚烧殆尽的殿堂。
但这是为什么?
年幼的他,曾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人们是希望与波罗王族同生共死?还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继续忠于他们的国王?
祖父给出的解释是忠诚。
但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等到自己追随美狄亚攻破科纳穆的时候……索索却逐渐想透了。
不是忠诚。
不是爱。
而是……纯粹的恐惧。
就像杀鸡一样——只要砍掉鸡头,再怎么桀骜的公鸡也只会在挣扎数秒后倒地死去。如若人群是一只凶猛的“公鸡”,那么,率领他们的人便是“鸡头”。一旦鸡头被精准、残忍地砍掉,仍活着的公鸡就只能在最后挣扎一会儿、折腾一会儿后在灰尘与泥土的陪伴下死去。
当时便是……索菲人斩下了波罗的鸡头。
最初的确仍有人反抗,但当这些胆敢反抗的人被率先残忍诛杀后,剩下的就都顺从了。
“……”
最近,每当独自一人胡思乱想时,他总心想倘若在人们被强迫走进波罗的王宫时,倘若有人突然振臂一呼……事情是否还会有转折之机?
人们是否会拼着最后的力量,反抗索菲?
……不会的。
想来想去,他始终觉得不会。
组织。
这世上唯一能为人提供保护、灌输勇气的,是强而有力的组织。
这一点即便在孩子中也能得到很好的体现。
最彪悍的孩子或许能欺凌他人,但在孩子们中地位最高的,永远是能得到最多人拥护、敬畏的那个。
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应善于运用别人的力量。
他必须被人崇拜。
必须被人敬仰。
也必须,被人们畏惧。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在强大、有能力、有信仰的忠诚部下的配合下完成对人群的整合。
这便是国家的诞生了……
“……”
那么,什么才是英雄呢?
依赖国家和强权的力量,去伤害、去折磨软弱之人的强者,当真算得上真正的强者吗?
凭着智力、能力,以及一定的好运气攻陷城市、杀戮民众、屠灭村庄的我,算得上真正的强者吗?
我已经……
已经,被米妮畏惧着了。
但是,被人们畏惧的便是强者吗?谁又知道,这样的强者不会在夜里看向自己熟睡的妻子儿女时打个恐惧的冷颤?
被畏惧。
被怨恨。
被视为人类之敌的那种——根本算不得什么强者。
当然,这样的人更不该被称作英雄。
趁着休息的时间,索索摘下装水的酒袋,又扯下一块随身携带的干粮,先喂乖巧的米妮吃几口,再由自己借此果腹。
越想,他便越觉得世界这东西……实在是有趣得讨人喜欢。
“你还在想我做的事?”
“……”(米妮)
“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不会做到这一步。”掰开一小块面棍,索索将之慢慢塞进嘴巴:“要不是逃跑时被发现了,我不会这么做。”
“……”然而,米妮依旧呆滞地定向前方,一言不发。
她这表情令索索稍有些难受。
不是厌恶。
而是……一种或许会令看到的人感到可笑的同理心。
这样的她,不由令索索想起了被从城头上抛下的自家亲人的脑袋…在那一颗颗圆滚滚的人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的瞬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清楚,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脑子好像气球似的被充满、被灌实,再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漆黑……
不过,好在他已经报了仇。
该杀的都杀了。
谁杀我全家,我杀他全家,不止如此,还得更多的人一起为他们陪葬。
做到了。
不论是采取怎样的手段——至少,我做到了。
杀人没那么难。
再过一段时间,等米妮差不多想通了,她兴许也会试着杀我。
如此想着,索索无聊的嚼起了嘴里的面棍。
或许是在煮的饭菜里下毒?又或许是趁我熟睡时将我用被子闷死?再兴许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突然挥刀刺进我的后背?
哈……
不是挺好的嘛。
为父报仇,为母报仇,一个生活在仇恨中的女孩——多好的一段戏啊。
索索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早就做好了被前来复仇的人杀掉的准备——仔细想来,自己这一路上也好,在迪达特的那段时间也好,继续前溯,佣兵城那会儿不是也搞死过一个人吗?那人还是,哈哈……在看热闹的时候,被战斗中的自己和爱莎不小心弄死的。要不说……他那死法,还真是可笑。
喝得差不多了,嘴里的东西也终于顺进了肚子。
轻叹一声后,索索重新将面棍放回袋子。他重新搂住呆滞的米妮,再伸手招呼伍德一声:“伍德老哥,走了!”
没那么多烦心事。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需要挂在心上的烦心事……
遇到困难,解决就好;有人来寻仇,对方若做不成便杀了他,哪儿需要那么多的废话?
这般想着,他又叹了一声。
……今后,索索猜自己兴许会留在家乡,又兴许会浪迹天涯,从此成为一个旅人、一个游侠。
至于梦想?野心?
……
…………
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