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前好像有数只小虫在嗡嗡乱飞。
瞳孔中映不出绚烂的色彩,所看到的仅仅是车外白茫茫好似与天空融成一片的雪海。
他想杀了朵拉。
可是,这个念头在刚刚出现的瞬间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现在,他只是累。
累……
……
这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疲惫。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呼吸都仿佛是一件值得唾弃的事。
“……”
许久,许久……
他终于再度振作了起来。
“我想去见你爸爸。”印象中,他曾见过那个人数次。对方是一个爱笑且看似毫无心机的草原汉子——他说的话,索索从前一直听不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已隐隐能通过朵拉理解迪达特人语言和语气中隐含的意思。毕竟,即便在波罗和索菲时……他也最擅长观察别人的语气和神态了。
“索索,我做错了么?”朵拉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
索索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怕。
……不。
不是第一次。
但是,她此刻的害怕与担忧却是从前任何一次都企及不到的程度。
“没事的。”他只是笑。
都已经走到了这步,除了笑,他还能做什么?
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继续追究已经没必要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
在他的猜想中,美狄亚应该在关键地点安排一些人作为监视。然而,除了那两个因太过明显而被自己很早发现的女孩外,他没有看到更可靠或更像监视者的家伙,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对未来做好打算。
离开长车后,朵拉骑马载着他迅速奔向了她旧家所在的长车一带。
索索本以为朵拉的父亲会想办法拒绝与自己见面。
然而,他却在这儿——穿着一席又短又脏的磨皮皮袍,粗糙的脸颊则因风雪与阳光的磨砺而显得又黑又红。在亲眼看到他的瞬间,这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人明显愣了一刹,但他很快便又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可是,他却只是笑。
他没有说话,而仅是以紧张而警惕的目光短暂扫视了索索的表情与他身上穿着的衣服。
“岳父。”
“朵拉只是你的情人。”他脸上的肌肉微地抽搐。
紧接着,老人颇为恭敬,甚至稍有些低微地坐在车上深深地躬下了腰:“总有一天,您将成为我的主人。”
“……”索索盯着他。
片刻后,他朝身后的朵拉摆摆手:“你先回去吧。”
“可是……”
朵拉刚想说什么,便被索索轻轻推到了后面。紧接着,索索又简单扫视了宽敞长车上挤着的他“岳父”的其中一个女人,乃至于老人家那最小的子辈:“也先让他们出去吧。”
他郑重的看着男人:“我有话,非得和您当面谈不可。”
“……你们先到别的车上去。”
男人面色如常,他简单将车上的另外两人轰了下去;旋即,自己个儿也从里面勉强爬了出来。
然而,他却没有完全钻出车,而是倚在边缘处单手扶着角落,又略一撑重重地坐在了有桩子支撑的位置:“呼……”
浓郁的呼吸,在寒风与灿烂的阳光中转瞬消散。
等周围没了其他人,拉车的马儿也只是继续迈着单调的步子紧跟着前面的车队,两人的话只能进入彼此的耳朵,而不会被其它任何人听去继而汇报给别人的时候——索索的表情愈发地阴沉了下去。
他缓声道:“岳父,朵拉都说了。”
“什么?”男人却只是憨厚的笑。
“我准备,带她走的这件事。”
“是啊。”这一瞬,男人仿佛如释重负。
他勉强抬动左腿,又将其重重撂在了身侧:“听上去不是个好主意。但有人愿意为了她这么做,她姑且算是有福。”
“您怎么看?”
“她是我女儿,我还能怎么看?”
“倘若我逃了,岂不像是个、逃避麻烦的孬种吗?”
“你没有办法。按照她的说法,托利多陛下要求你们做出选择——既然如此,怎么选是你的事;她是你的女人,你又是托利多陛下的男人。两个女人争夺一个人的心,唉,还真是年轻啊……”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索索追问道。
“入我的耳,进我的心。我的嘴,从来都是最结实的。”说话的时候,男人尽可能将语气往索菲式的口吻上靠拢。索索几乎能听懂他的每一个词句,唯独“结实”这个词,他听得不是特别的准。
“您不怕死?这件事万一被美狄亚知道了……”索索笑了。
看见他笑,男人也笑了:“我还能怎么做?去找托利多陛下,告诉她你准备带着我的女儿逃走?别傻了。没人喜欢背信弃义、不顾亲情的孬种。至少,我自问是个爱自己孩子的好人。”
停顿一下后:“朵拉是我的女儿,我不会推她跳进狼坑。”
通过简单的交谈、认真的观察、仔细的辨识,索索断定这个男人害怕自己。
尽管他自己很可能不会承认这点——但事实上,他在和自己说话时一直保持着最大程度的谨慎与提防。而这种谨慎、这种提防却是在谈及美狄亚的时候不曾有的。
他觉得,一切都是我在搞鬼。
迪达特陷入危机;迪达特屡次经战;美狄亚立下大功;美狄亚弑杀父亲;乃至于这段时间的平安无事——他自问自己足够了解迪达特部族和两任托利多陛下的秉性,因此,他或许知道现在都不敢相信美狄亚的弑父之举……想来也对,他们将一切归结到了我这个没法了解、没法总结的男人身上。只要我还在美狄亚身边,他们就会继续怀揣着恐惧与畏服之心——如此看来,朵拉向他倾诉说我要带她离开时,他当时心里的恐慌与畏惧一定比我更严重吧?
而美狄亚之所以一直对我如此容忍、如此宽容也正是因为……不,她没有那么聪明。
她想不到这一步。
在她看来,她自己是因为强大与不可置疑的魅力登顶迪达特托利多的位置;但事实上,人们害怕的并不是它这只强壮勇猛的母狮,而恰恰是我这个刚刚到来就引发太多事,让所有人都摸不清楚深浅的狐假虎威的狐狸。
……这是最坏的情况。
索索不惮以最恶的恶意揣度他人——倘若自己真带着朵拉离开这里,或许立刻就会有人率队前去将“露出了狐狸尾巴”的自己杀死,进而将失去了神秘性与权威性的美狄亚抓捕并强迫她与某个强权人物结婚。但是,在托利多陛下屡次加强自身权力的尝试(他无疑会这么做)中,即便迪达特部族曾有过强权人物,现在也必然不可能再有。这样一来,秩序将不会稳定下来,美狄亚会沦为军阀的筹码眼睁睁看着迪达特人走向分裂、厮杀与消亡……
当然,好的情况也好。那就是自己与朵拉成功逃走,在经过一段时间后美狄亚再也无法压制所有敌对势力,或者是敌对势力已经完成了整合,如此一来他们还是会向她的权威提出挑战,但依旧是迪达特托利多的她只要稳住阵脚就不是应对不了……依照迪达特人这么长时间还能忍着不动手的智力来看,他们更有可能选择后一种斗争方式。
但这样一来的话……
“我想了很多。似乎无论如何,我和朵拉都没法真正逃掉。”他一字一顿道:“就算我们走了,迪达特也还是能找到我们。大雪什么都藏不住,骑兵想在雪原上找到两个人实在是太轻松了——您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我相信女婿你的智慧。”男人却只是假装糊涂:“可要是连你都没主意,那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