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理解的自由。
幸福的人们各个相似,不幸的人们却各有各的不同。
索索从不知道。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是一个这样的懦夫。
……
坐在长车边,他迷茫地盯着远方那一直看不到头的车队。在更远更远的辽阔处,千里万里均是一片好似被泼遍了白色涂料的大地——寒冷而干燥的风捶打在他的脸上,它们使他的皮肤遭受刺激,进而焦灼得无比瘙痒、刺痛。
绝望感油然心生。
美狄亚的手臂紧绷着,她紧紧拥着索索的身子,一双胳膊好似两只巨大的钳子。它们牢牢抓紧了他的心,令他窒息、令他倍感焦虑,更令他…痛苦无比。
然而,一切却不是假的。
美狄亚让他……不,更准确地说是命令他必须做出选择。
“为什么?”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索索仍不死心。
他仍然在做自己仍有退路的美梦:“朵拉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爱人。”
美狄亚的声音越来越平静。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索索背后,辫发散乱在少年的后背上,眼睛里则只凝滞着一丝空洞的色泽:“索索,我已经无路可逃了。”
停顿一下后,她的声音中充斥着疲惫的情感:“你好像还有犹豫的余裕,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一旦失败,我就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再有了。”
“可你是他们的托利多。”
“无能的托利多还算什么?我,大概猜得出你的想法。我抱过你的身体,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可是,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别的选择。倘若咱们失败了,倘若我被囚禁起来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托利多。为了自己的命,你想必是一定会找机会逃走的吧?”
“……”
“然后呢?我沦为阶下囚,给不知哪个人当一个会说话的生育工具,今后能做的只剩下在会议上对我‘丈夫’的言论表示赞同。然而你呢?我是最清楚你的。即便回了你们文明人的世界,你也还是能活得很好,你会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在那边朵拉也肯定能成为你的好妻子——可是,无论如何都有足够退路的好事,这世上哪能有那么多?”
说到最后、
说到最后,美狄亚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她缓声道:“现在,决定吧。跟我一起走这条要么生要么死的路,跟她一起走那条共赴黄泉的路——我想知道,你究竟爱的是谁。”
“……即便我死,她也还是得死?”
“倘若你死了,她或许可以不死。她或许会嫁给一个部族中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替他管理家里面的事,给他揉脚、按腿、晒肉干做奶酪。偶尔有机会,她兴许还会想起你,兴许还会记起你曾经为她做过的一切,然后洒下一些不值钱也没任何意义的眼泪——我不喜欢这种事。所以,如果你愿意为她去死,她也一定也愿意为你而死的。”
“……”
索索明白,美狄亚的意思就是朵拉会被强制“自愿”。美狄亚似乎一向是这样的人,表面上她愿意与朵拉分享自己、分割自己,但其实他早就隐隐有了必须迎接选择的觉悟——说到底,她在某种程度上和朵拉还是有些不一样,她甚至和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点儿不一样。那种近乎于偏执的占有欲与渴求建功立业的旺盛精力……他在此之前从未见过。
“你希望我怎么选?”
“我就知道,你说不定会问我。你说我希望你怎么选?我?我能希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爱你。即便你现在做了选择,等到不久后的将来、或者很久以后的将来,我也可能背叛你、甚至杀了你。我可能会爱上别的男人,更可能和别的男人度过我的一生——所以说,该怎么选,都随便你。”
说到最后,她重重强调道:“随便你怎么选。”
***
索索牙齿在打颤,在回到朵拉的车上后,他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只有朵拉还在一旁轻轻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和美狄亚一样,她也轻轻抱拥着他的身体,柔柔的温度没有将人烫伤,但却将索索的心脏烫得仿佛即将化作焦炭…一想起美狄亚那时的话,他便仿佛要哭出声,可再三警惕、再三惊醒,他却始终没能真的流下眼泪。
如若可能,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他多希望自己有无尽的权力,可以轻易摆平所有争端、抹去所有愁苦。
他多希望自己能解决美狄亚提出的要求……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倔强刚勇的汉子,能够用拳头打消美狄亚那所有所有的胡思乱想。
只可惜他不是那样的男人。
美狄亚也不是那样的女人。
唯有朵拉处在正常的轨迹之中——当被夺走一件事物时,她将自己还剩下的东西视为珍宝;当剩下的东西被夺走时,她将仅存的宝物视作最后的底线;当最后的底线也被践踏时,她依旧残存着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人生就是不断地妥协,不断地退让。
一夜无眠,次日,索索头疼得厉害。又是朵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用沾了雪又用碳加热过的毛巾为他拭去头上、脸上的油渍和汗水,她这么好,她这么好……所以说,她这么好。可是,我呢?
我都为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