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他!!!
……
梅雅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昂起头,远处是绵延的森林与森林尽处的绵延山丘。
索索跟在她身后。
厚重的皮靴深陷在脚下的雪层中,他稍稍抬起头:“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或许是太累了。
又或许……
梅雅不愿想那么多的“又或许”。
她知道今天自己需要做什么。
她知道。
“索索。”
“嗯?”
“……你当真,不会逃走吧?”
“……”
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嗯,我不会的。”
“其实你想,这里不是很不错吗?吃的喝的,用的住的,所有的东西都很齐全,奇卡人也什么都愿意给——所以啊……”
“是。”索索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所以,我说我不会逃。”
“……”
沉默。
她没了声音,整个人走在风雪中,就好似雪中的精灵一般静默。
“……”
突然、
梅雅回头看向索索。
她干瘪的脸颊与凸出的颧骨并称不上美丽,那扁扁的鼻头也着实是平庸至极。
的确……
正如她最初所说,倘若走在街上,索索的目光或许是永远都不会被她吸引的吧?
“唉……”他叹了一声。
整个人裹着衣服走在风雪中的模样,也渐变得愈发孤伶。
“我不会逃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重复着,既像是在安慰梅雅,也好似是在麻醉着……自己的心。
“……你似乎的确是个好人。”梅雅突然道。
这句话毫无缘由,但索索却并未立即否认或肯定。
他只是就刚才的事重新问道:“我害死了那个男人,又间接害死了那个女人。你认为这样的我算好人?”
“哈哈……”
梅雅发出了尴尬的笑声。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渐吹渐远……
没错。
那时,那同样是一个寒冷、严酷的雪天。
***
屠杀。
一场屠杀,发生在村庄、更发生在乡间的农田中。
野蛮人。
似乎是来自海上,又似乎是来自山中——他们肮脏、丑陋,手中的刀锈迹斑斑。男人们的抵抗被摧毁,他们被聚成一堆、杀掉;女人们抱着她们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她们被各自拉开,她们的孩子被狠狠摔在地上、狠狠丢进水中,甚至是被人戳在长矛或锈刀的尖刃上嬉笑玩闹。至于她们自己……
该死的都死了。
勉强活着的,都被蛮族劫掠回了他们来时的地方。
“……”
力量。
什么,是力量?
她的家住在河边。
偶尔能捉到一些鱼,偶尔能捞到一些稀罕物。
当然,这样的事梅雅是不配做的。
然而——
当从上流流下来的水化作赤红,当一些人的头颅或手臂、甚至整个身躯都顺流向更下游流动时,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便实在是……
实在是……
父亲逃了回来。
他还是第一次那样惊恐,在醉醺醺的让人恶心的气味中夹杂着惶恐。
母亲?自己?
他谁都没有管。
家里面哪儿比较安全?他独自扒开粮仓的门,又独自一个攀着梯子爬到了下面。
“不准进来。”
对妻子,对女儿,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嘿。
嘻嘻,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改变。
或者是,死。
梅雅疯狂地瞪大了眼睛。
她在听,在看。
至于母亲。
她是个胆小鬼。
一直、一直,她从来都是个懦弱无耻的胆小鬼。
但是,如果是我的话……
如果是我的话……
心脏在欢呼雀跃。
母亲拥着她,很紧、很紧……
“对不起,梅雅,对不起……”
是畏惧死亡时的最后忏悔?
是身为母亲的最后慈爱?
梅雅不知道。
她在期盼。
她期待着死亡的降临,期待着一切的结束——然而,在这被悲伤和疯狂纠缠糅合的念头里,有一种东西却切实存在着。她……
她轻轻地,推开了母亲的手臂。
摇摇晃晃走向烹饪罐。
然后,将一直静静躺在远处的烧烤叉子拔出来,用力的——拔出来。
“梅雅,没用的。”
“女人是反抗不了的。不要——别再做,无畏的抵抗了……”
“这辈子,妈妈对不起你。呜、呜呜……”
母亲开始啜泣。
她掩着脸蛋,整个人跪在地上,又从喉咙中发出了令人嫌恶的哭声。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下辈子,妈妈还想当你的妈妈。下一次,妈妈会找个好男人、好丈夫,妈妈绝对不会再让你……”
下辈子。
下次。
是啊。
神,是存在的。
那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常识——人死之后,会回归到一切的最初之地。人的灵魂会彼此分散、重合,再在无尽的尽头因前世所做的一切获得奖赏,或是惩罚。
倘若有来世的话,我或许会摆脱悲惨的命运……
倘若有来世的话,母亲或许不会再如此软弱、不会再如此的将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
倘若有来世的话,父亲或许不会再如此恶心、不会再如此的将暴力发泄在妻女身上……
对啊。
来世。
来世……
“妈妈,我是相信的。”
声音。
究竟已经多久没有说出完整的话了呢?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我除了流淌着你的血以外,还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所以说……”
她艰难前行。
每一次的迈步,都仿佛在朝厄运更进一步。
“……”
在梦中,她曾尝试反抗过。
就像那些在村子口,自己曾远远听到的吟游诗人们歌颂的那样。
她起身反抗,她扼住了父亲的咽喉——然而,即便掐住了手也是无力的。她根本使不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力气——命运,始终是枷锁,并且将一直是枷锁,一直、一直、一直如此!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没有父亲。
没有瞧不起父亲和这个家的村民。
没有……母亲。
命运啊。
命运啊——!!
倘若你试图杀死我,那就在这儿,就在这儿让我死去,让我屈服,让我就此沉沦吧!
而倘若你希望从此眷顾我……
倘若,你希望的话。
“妈妈。如果命运对某个人足够喜欢的话。”
朝着母亲微微颤动着的脊背,她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烤鱼尖叉:“即便是神……”
一下。
当尖锐的东西洞穿母亲的脊背,令她卡倒到地上,使她连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只能以惊恐及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女儿时——梅雅感受到了快感。
那是一种从眼睛到喉咙,从喉咙到内脏,从内脏到双腿,再从双腿蔓延到脚趾并重新灌回到整个脑海的感觉。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心中的每一寸感情,都在呐喊。
尖锐的物体穿透血肉的感觉。
杀死,某个人的感觉。
……她感受到了力量。
啊。
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所谓的,男人?
母亲已经没法哭了。
她残存的眼泪混着脸上肮脏的泥土,她只能发出语嫣不明的支吾,身体也只是缩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一点一点地跑、一点一点的求……
“下辈子……妈妈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母亲哦。”
梅雅笑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于是——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利成章了吧?
一次又一次的洞穿。
一次又一次的刺透。
就像是父亲。
就像是力量。
她好似掌握了一切的秘诀——所有人,要么生、要么死。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这些原本强大得难以反抗的家伙们,不是也死了吗?
哈哈。
哈哈哈!
嘎哈哈哈哈哈哈——!!!
快乐。
快感。
无穷尽的希望与自豪在心中燃烧。
怀着这种心情,她擅自推掉了母亲别再破烂木门上的门栓,又踉跄着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阳光。
风。
红色的河流。
红色的,我……
鲜血从她的脚底染红了地面。
力量。
……渐渐地,梅雅重又冷静了下来。
没做。
还有事——没做。
她摇晃着走出数步,在走到粮仓那边的空地时,她瞧着地上那块曾给自己带去过无数恐惧与绝望的木板。而后,便重重地在上面啐了一口。
因为什么而诞生,就因为什么而死去吧。
人都是被母亲生下来的。
既然如此,那你就留在这个有趣的“母亲肚子”里,独自守着无数粮食好好享受吧。
肩膀在发抖。
梅雅简直无法想象。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如此强大。
石头也好。
木板也好。
一个人搬不动的盘石,就将它倒过来推着走。
更多更多的木桩。
更多更多的杂物。
她渴求着……
她……
……
最后、
最后的最后,她却等来了野蛮人。
数个,之后还有更多。
……领头的是一个蓄着厚厚胡须的蛮族。
在查看过屋中的情况后,他便盯上了在这里徒劳做着无用功的梅雅。
“你杀了她?”
蛮族的话可以听懂。他的声音中夹杂着疑惑与惊奇:“你在做什么?”
于是,梅雅便用干涩的语调与发音为他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切的一切,她都说给了这个男人听。
“你很好。”
给出如下评价后,男人吊诡的笑了。
……
…………
石磨也好。
巨石也好。
木桩也好。
门板也好。
所有他们能发现的不想带走的东西,都被压在了地窖门上。
“小姑娘,祝你好运。”
他们……没有杀她。
那个男人在临走时,只是用那粗糙的大手用力摸了摸梅雅的头发。
但梅雅却听不到,也看不到那么多。
她只知道自己会等下去。
她会在这里等着——今天,明天,后天——她相信自己会这样一直等下去。直到亲眼听到、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末日。
她会始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