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离开了。
于狂风豪雪间，美狄亚静静走来。地面凝着厚厚的雪层，踩在其上，拖勒卡等人离开的脚印已在风雪中消没不见……这位公主，她步履不缓不急，声音不轻不重：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报仇。”
“是么，很好。”她微微昂首：“你想怎么报仇？”
怎么？
怎么报仇？
索索茫然地抬起头，又茫然地回眸看她。
半晌……
他道：
“总会有办法的。”
停顿一下后，他继续道：“他们总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待到那一刻……”
狂风夹杂着冰雪猛灌进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口腔，很快便被风雪降温并融柔作了一个寒彻的窟窿。
雪，在他的嘴巴里融化……
“总之，我会有办法的。”
他孤愣愣地瞪着眼睛。
是绝望吗？
不是。
是希望吗？
也不是。
只是，面对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成某件事。
他必须做。
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做的事，这是……
是……
……
迷蒙幻陇的，是风雪，还是意识？
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突然、
“到我们这边来吧。”美狄亚声音轻缓。
这声音又柔又慢，内中却仿佛有一团如火如雷般坚韧的意志。
“朵拉会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她微微昂首，眼中隐约透露着的，是慈悲吗？
索索不知道。
“到迪达特来，你固然永远都得不到复仇的机会。但至少，我能给你一个容身之处。”
她立足在狂风暴雪间，宛若冰柱。
声音是冰冷的吗？
声音是火热的吗？
都不是。
她只是在说话。
她只是在说一件仿佛与索索无关，也仿佛和任何人都无关的事。
“你得适应我们的生活，得学会和大家相处。你体力很差，我不会派你去外面劫掠，也不会带你到外面打仗…但你是索菲人。你可以向部族中的萨满学习，你得尽快融入我们……你得快点儿学会这件事。”
“如果我拒绝呢？”索索反问道。
“你为什么要拒绝？”
美狄亚笑了。
她的笑容，在风雪中既不显得嘲讽、也不显得哀伤。她只是……在笑。怜悯的笑。
“失去一切并不可怕。”
她声音很轻。
“你还年轻，还有无穷尽的未来值得期待。”
她声音极轻：“对你的遭遇，我不会表示同情。我只想说，作为一个女孩，我母亲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过世了；这些年在草原与平地上的奔波，我见过太多死人。其中有我的亲人，也有我非常不喜欢的讨厌的人。”
“……”
索索不言。
他保持着平静。
“人总是要死的。”她道：“但你还活着。如果，他们在天上看到你为此放弃生的希望，你觉得……他们会开心吗？”
“是。”
索索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依旧呆滞地看着她，也依旧呆滞地说着话：“你说得对。”
停顿一下后：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得……让他们的死，有所报偿。”
他道：“这些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不能就这样白白死掉——以我索索·茶·艾尔米的名字起誓，我不会让任何一个肆意杀害我家人的人潇洒的活在世上。我愿为这仇恨付出一生。倘若仇人在吃饭时大意，我会在他吃饭时杀死他；倘若仇人在走路时大意，我会在他走路时杀死他；倘若仇人在睡觉时大意，我会在他睡觉时杀死他——奉命运之名，让神灵见证。我会做到的……我发誓，我一定会做到的。”
“……”美狄亚眉眼低垂。
片刻后，她继续缓步向前：
“你的仇人是谁？”
“我会找到他的。”
“你要怎么杀了他？”
“用任何办法。”一刹那，索索想起了潜藏在身体里的一线：“总之，我会做到的。”
他枯愣愣地瞪着眼睛。
苍白的脸颊间，两点漆黑且在风雪中映射着银白色光泽的眸子，熠熠发光。
美狄亚走到他面前……
相比起索索，她似是高上一些？又似乎一点儿都不比他高？
“你做不到的。”
以镇定的语调，她对他做出了最冷静也最肯定的判定：
“我可以将话放在这儿，让它凝在冰里，任由天地万物去见证——只凭你一个，永远都做不到这件事。”说到这儿，她轻吸一口气：“且不说你没有复仇的力量。即便你是个武者，哪怕你长于搏击……你也永远都做不成这件事。”
她轻轻呼吸：“托利多陛下说，你们的城里现在有三个长官。其中两个，是将你们派遣出城的人——那么，你觉得造就现在这个结果的。还可能是谁？”
“……”
总督。
索菲帝国在波罗王国的总督，同时也是波罗王国的摄政兼政府最高长官。
索索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
这个简单的因果关系，他其实早在将亲人们的尸体用推车推来这边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恐惧。
只要一想到自己今后将面对的，是远超出凡人所能想象的极限的大人物，他便感到浑身战栗。这是恐惧。这是一种，远超过亲眼目睹亲人的尸首从城头跌落的恐惧的恐惧——但是，即便如此……
牙齿在打颤。
心脏的律动，也难寻规律。
这是没有办法的。
作为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人，他只能如此。
这是没有办法的。
为了死去的家人，为了这口气……这口，淤塞在喉咙、淤塞在心、淤塞在脑海，同时也淤塞在灵魂中的不复仇便永远没法驱散的“气”。他必须试着去做——即便会死在复仇的途中，即便会在暗杀时被人杀死。他也……必须得这么做。
选择只此一条。
就好像欧丹死了，自己就必须得杀死玛莎一般。
倘若不完成这件事，他就必须得时时面对自己的亲人被人杀害，自己却永远只得徘徊在周遭不敢动手的苦闷与自弃中。只要不完成这件事，他就永远没法将这一页的伤疤揭过，就永远没法继续整理行装前行。所以，他必须……
他必须……
……
风雪依旧在呼啸。
它们在大地上肆虐，有着彻骨寒意的令人苦闷的风，从北方最遥远的寒冷深处呼啸而来。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这次，他没法像上次对玛莎做的那样，利用她的感情将之除掉。现在，他只能重新一步步摸索着来……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做？
敌人是谁？
基本可以断定，敌人就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总督。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没有办法，他甚至想不到一丁点儿的可循之策。但即便如此，他…他也还是得，必须尝试去做。
“你自己一个，永远都别想完成复仇。”
美狄亚。
美狄亚公主的……声音。
“但倘若你留在迪达特，倘若你有朝一日能成为部族中的大萨满。届时，你或许可以利用你在人们中的力量，来影响、甚至于迫使我和我的人民来为你做成这件事。”
美狄亚紧紧地盯着他。
在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光？
“你可以选择自己去送死，也可选择暂时潜伏，待爪牙磨利后再行抱负。”
她看着索索。
嘴上在说如何当猎人，但她此刻的表情与神态，反而更像极了一个谋求所谓“未来”的猎人。
“路不止一条。”
她道：“路有两条，一条是遍布荆棘，但却有可能成功的苦难之路；另一条是直通向悬崖，不苦不累，但却注定要失败的灭亡之路。”
说到这儿，她从紧紧裹着的皮袍与风雪大衣中伸出右手，并将之在激扬的大雪中的紧紧攥起：
“死在中途的骑士，根本就不是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