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帐外,人群熙熙攘攘。
一眼望不到边的蛮族与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海钩织在一起,共同勾勒了一张色彩斑斓的画卷。索索放缓步履,他轻牵着新娘的手,而在他刚刚走出帐篷的瞬间,原本正在许多张席地而落的布毯与矮桌间交相取食物吃的蛮族们,忽倏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笑声——他们都很开心。是啊……这些人,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忧无虑。
拖勒卡说,这次的婚礼他只邀请了原部族的一众老少,以及在迪达特本部族的一批好友上司。但依索索看,现在外面聚集的人数少说也有一两千人,这许许多多的蛮族聚集在一起,令他心悸……
侧看远方。
在人群的尽头,他注意到有许多蛮族士兵正边聊天,边百无聊赖的拄着武器望向这里。
他又谨慎的瞥了眼另一边,却见在其它方向上,同样有一对轻便着甲的蛮族在时刻注意场内动静。
“嘿。”
突然,他被人从旁轻捅了一下。
索索讶然看去,却见朵拉正与另一个他不认识,但看模样却很熟的蛮族女孩各自捧着花篮。她突然叫下他,却只是笑:“别东张西望啦。你好歹答应了拖勒卡,既然是婚礼,干脆开心点儿吧。”
对此,他含笑点头。
只是,这笑容却很勉强……
朵拉嬉笑闪开,她任由索索继续带着身后的女孩往前走…要继续前进,他还需带着这姑娘穿过这由两侧人群分开的小路,再饶过一株孤独伫立在空地上的大树,然后再继续拐两三个弯……
杂音。
令脑海陷入空白的杂音,不绝于耳。
他继续缓步前行……
“玩得开心点儿!”
他看到了维尼尔等人。
他们几个穿着与索索所穿相同的奇装异服。近些天,这几人已经和这群野蛮人彼此熟络了。
索索注意到,维尼尔正大声和一个高大强壮的蛮族吼着什么,他俩边挥动手臂,边放声大笑。在带着身后的女孩走到快绕过第一个拐弯时,他注意到维尼尔已经和那个蛮族拼起了酒——至于巴赫和诺弗兰奇,他们俩正和一些抱着花篮的蛮族姑娘笑声谈笑,女孩们虽听不懂他们的撩拨,但知道对方是在奉承自己的她们,却还是频频发出了快活的轻笑声。
“……”
瞧向那边,索索脸上渐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他继续往前走。
前方,他看到了更多更多的蛮族。他们彼此谈笑着,舞蹈着,雀跃着——索索不断将视线游移转动。人、人、人、人……每一个,他所能看到的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生存并生活于此处的人……
他继续前行。
他看到了一批年迈的长者,这些人以挑剔的目光审视索索,并最终或对他嗤之以鼻,或对他报以和善的微笑。
他看到了一批壮小伙儿,他们殷殷谈笑,眉飞色舞。个别激动地,甚至将酒壶撂到脑门儿上跳起了舞。
他看到了另一批姑娘,她们捧着花篮,彼此交谈的同时,也不断在用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偷瞥向某个小伙或男人。
他还看到了一些中年人,一些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一些小孩,以及一些蜷缩在母亲怀中哇哇哭泣的婴儿。
(……你,看到了什么?)
索索扪心自问。
生命。
一个又一个的,美丽至极的生命。
然而……
然而,他总感觉在这之中,仿佛缺少了什么。
某件事?
某些事?
某个人?
某些人?
但是,还没来得及继续细想,他便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索索!”
这声音既冷漠又倨傲。索索心神一凛,他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你最好开心点儿。愁眉苦脸,可不是参加我们迪达特人婚礼该有的表情。”蛮族公主同样手捧着花篮。她扫视索索全身,继而轻声嗤笑道:“不过,这也难怪……毕竟是我们的男人,娶了你们的姑娘。”
话毕,她轻移步子,转而向那被索索牵着手的女孩问道:
“阿诺伊,你记着。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千万不能弄坏了手上的纹路!”
女孩愣了一愣,继而微笑道:“公主殿下,谢谢您的关心。”
“关心?我可不是在关心你。”这公主一撇嘴,又缓声道:“拖勒卡喜欢你,可你千万得记住,对他感兴趣的不止你一个女人——在我们迪达特,光是喜欢他的我就知道两个。想在这儿长久的待下去,你可得上点儿心。”
“殿下。”阿诺伊轻垂下头去:“这您还说,您不关心我……”
“拖勒卡与我情如姐弟。他喜欢的女人,我自然不会让其吃亏。”说着说着,公主又道:“等结了婚,要是他以后欺负你,可别忘了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孩子,我最清楚——倘若他学了坏,也记得来找我诉苦。我,是不会任凭你们的爱情碎掉的。”
“是……”
“你可记住了啊。”这样喊了一声后,这公主又瞥了两眼索索。然后才捧着花,从他前面悄然穿过——她那拂动着的发辫,轻轻搔弄了索索裸露在外的脖颈。他感觉有点儿痒。在这一刻,在看向这公主窈窕玲珑的背影时……他心中也不由得多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公主殿下嘴巴像刀,心地却实在善良得很。”
“是吗?”索索本不打算说话。但阿诺伊这近乎自言自语的一句,却令他没法不插嘴:“我倒觉得,她是想利用你监视你丈夫。”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蠢到用一个妻子来监视这个妻子的丈夫呢?”阿诺伊反问了一句。
索索竭力想找出她语法上的毛病,但思前想后,他却感觉她的措辞好像没什么问题。
不过,对这个蛮族公主刚才对自己说的话……他倒很有点儿想法。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让他开心点儿了。
(“我们的男人”,娶了“你们的姑娘”。)
听起来,这公主似乎对这个念头颇有些意见。毕竟,她刚才的确是那样一副不爽的表情——但她究竟是对什么感到不悦?是因为索索不喜欢文明人的女孩被野蛮人娶走?是因为她不喜欢这种“赔了”“赚了”的讲法?又或是说……
啧。
他不是很懂。
但总之,既然大家现在都这么开心……那干脆他也表现得开心点儿吧?
心念及此,他便将笑容挂到了脸上。
笑……
所谓笑,就是指将嘴角勾起,让脸颊鼓起,再把喜悦的感情由内向外的释放出来……
……
渐渐地、
渐渐地,他又拐过一道弯。
再往前看,新郎就站在道路的尽头。
即便任由最挑剔的评论家挑刺,也不能不承认拖勒卡的确是一位气宇轩昂、高大帅气的青年。他眼中隐含着一丝忧郁而又睿智的光芒,但这却只是他由内而外的气质——相比起平日,今天的他除忧郁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盖的喜悦。索索注意到,拖勒卡穿着一身细布织成的稍有点儿文明人意思的衣服,头发也没编成发辫,而是好好的藏在了尖顶的铜帽里。此刻,拖勒卡虽想尽可能表现得比较沉稳,但那隐藏在罩袍下的轻轻雀跃着的双脚,却近乎直白的表露出了此人此刻压抑在心底的,那难以抑制的喜悦。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看模样有些吓人的拘谨的中年男人,这蛮族紧张地搓着手,喉结也微有些上下浮动。索索猜,他大概就是拖勒卡的父亲吧?
这时,他也注意到迪达特托利多陛下就站在过道左侧最显眼处。索索注意到对方在对自己微笑致意,为了不被这群野蛮人瞧不起,他也连忙向这位野蛮人的首领点头以示敬意——也就在这时,一个捧着花篮的脸色铁青的女孩从左边过道接近托利多陛下的地方退回到了人群中。她看上去那么吓人,以至于索索都有点儿担心,这是不是什么迪达特的敌对部落派来刺杀托利多的奸细——不过,哈哈…这想法还真是……
他继续前行。
“奉命运,神明,自然与万物之理。”
迪达特人的婚礼致辞,与文明世界通用的致辞并没有太多差别。
“他爱他自己,他爱她所爱之人;她爱她自身,她爱他挚爱之人。”
背这段话,索索花了大约十分钟的功夫。他曾对之反复诵读,以免在婚礼的时候真出了什么差错——“以我,索索·茶·艾尔米的名字。我将将我的亲友托付给你。从今而后,她将以你家为己家,以你事为己事,以你国为己国。天空与大地浮于尘埃,世间万物生长在天地中央——她将成为你的妻子,从今而后天地合一,万物同享。”
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于是,他松开了阿诺伊的手。
而后,拖勒卡便牵住了阿诺伊的手;自今而后,他与她将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唉,希望能如此吧。)
索索如此想。
然而,他却没敢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