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
索索回答:“我有,更准确的说……是曾经拥有过一位爱人。”
他痴痴的盯着火堆。
“她是怎样的人?”朵拉抬眼看了他一下。旋即,便又开始用木棍拨拉树果:“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她?你们为什么要分开?还有,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恨她吗?”
“恨……?”
索索哑然失笑。
他尴尬的笑了两下,而后…笑声便渐渐回归平静。
“那是去年的事。”
他坐在石头上,手臂轻轻地环着双腿。
“当时,我在奥尔马奇兰,得知了父亲病亡的消息。然后,又经历了一些……不是很愉快的事。”
停顿一下后,他继续道:“在这之后,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事,也在新的环境里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说来你可能不信——去年,几乎大半年的时间,我都在奥尔马奇兰城外城的佣兵……你知道佣兵吧?”
“嗯。”朵拉点了点头。
“我和欧丹相遇的地方,叫做黄金城。”
一边说着,索索一边从火堆中摘出根木棍,并用其轻轻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半圈。
“那是个地下城市。很多佣兵居住在里面,还有一些人专门为它提供运行的魔力,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了欧丹。”
“她也是佣兵吗?”她问。
“……姑且算是吧。”借着这个机会,索索在心底快速回忆了一番与欧丹相遇、相恋时的情景。这令他很难受,但悲伤之余,他却也还是从这份难以言喻的情感中,品味到了一丝值得眷恋的甜蜜。
“说来你可能不信……但她,她杀过人。”
“佣兵杀人,这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朵拉极为讶异,但一想到索索正在说的这个人,其实是那种就连托利多陛下也雇佣过的佣兵,她便释然了:“一个女人,能做男人才能做的事,这很了不起啊。”
“是啊。”
索索叹道:“她很有本事,很了不起,还很善良……能与她相遇,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
“你还爱着她?”朵拉问。
“……”索索不答。
片刻,又片刻。
“是啊。”
他轻声作答:“我依然爱着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含着笑容。但这绚烂、迷人的笑颜间,却仍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朵拉呆呆地看着他,她的心稍有些刺痛,但表面上,她却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关心倍切的样子:“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说你‘曾经’拥有她?你爱她,为何还是要与她分开——难道说、她不爱你吗?”
“她爱我。”
索索斩钉截铁道:“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就是她。”
噼啪——
噼啵——
烧红了的树果静静躺在火焰与木炭间,噼啪作响。
“她……”
朵拉尝试着说话:
“她……去世了?”
“……”索索不答。
他只是傻傻的盯着火堆,绕片刻——才终于沉重的点了一下头。
然而、
然而,旋即。他却又好似在逃避什么一般急促说道:“不过,不过…没事的。人都会死,这世上活着的所有人,有朝一日都将先后死去……这件事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至于再、那么悲伤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木棍拨弄起了火中的焦炭:
“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我是他们的未来——我得承担。无论是什么样的责任,我都必须承担。更何况,家人为我找了一位将来会与我结婚的女孩……她很善良,像欧丹一样善良;她很迷人,像欧丹一样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像欧丹那样鲁莽…哈,嘶…………”
渐渐地、
渐渐地,他眼中噙满了泪水。
“你仍爱着她?”第二次的,朵拉轻声发问。
“爱?是啊,我爱她。”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我为她报了仇,但我却不能就此随她而去——我是男人。顶天立地的、无所不能的男人…我要为我的家人、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信仰而活。又或者……”
轻轻地、
索索颤抖不止。
“又或者,我根本不像我自己想象得那么高尚。”
他道:“我爱欧丹,但是、倘若我能从你们这儿活着离开,我会和玛德琳结婚——她是个好女孩,她受了心伤,倘若我不帮她,谁来保护她?我得爱她,倘若我能活着离开这儿,我应该爱她、保护她一生一世……但倘若我的未来当真如此,那我的、我的这份对欧丹的爱,我的这份自以为将持续一生一世的对她的爱,又该放到哪里?”
他越说越哀伤。
也越说越紧张。
最终,他竟是猝地站起身:“我觉得是个懦夫!啊、啊、是啊!我是个懦夫,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懦夫——朵拉,朵拉……在我们这些自诩为文明人的人眼里,你们都是野蛮人。但野蛮人又如何?就算你们骑着马、就算你们放牧牛羊,就算你们永远不定居一处——但至少你们的心。你们的心,是自由的…可是,我呢?”
他面容抽搐。
这份激情,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将往何处去。
“我整个人都被绑在战车上了。”
“我是波罗人,是啊,是波罗人。我一直是,从前是、今后也是……”
“可我这个人究竟在哪儿?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家庭——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其实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怀揣着一种禽兽不如的想法。”
“索索。”朵拉镇定的看着他。
在倾听的同时,她也在细细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你太激动了。”
“我有时候,是真想把这一切都抛下不管!去******波罗,去******索菲,去******家庭!!有时候,我真想一个人待着,真想去哪儿偷一匹、或买一匹马——再把这些****一样的、狗屁不是的责任通通丢开!!”
索索边颤抖,边谩骂。
他瞳孔紧缩,牙齿轻抖…此刻的他,当真是像极了疯子。
“要为人负责?我能为谁负责?我该为谁负责?去******!我谁都不想管、谁都不想理、什么都不想做——什么时候…要是什么时候,我是自由的。我能骑着一匹歪歪扭扭的小毛驴,从这条路走到那条路,再从那条路走上更远的路……”
这些话他越说,便越压抑;越说,便越不自由。
“自由、自由、快快乐乐的活着。什么都别管,什么都不顾……但是,你说;那样子活着,人还真的能算是人吗?”紧张与迷茫的尽头,是他的一声疲惫不堪的问询。
“我不懂你的意思。”
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朵拉说……她不懂。
可是,她是真的不懂吗?
似乎不是。
对索索来说,生活和责任意味着苦难与折磨。可这一切对她来说,难道便意味着快乐与享受吗?
不是的。
不是的……
她是迪达特人的女孩,她的哥哥们是托利多陛下的亲卫,他的父亲则是托利多部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者。在家里,她既不是最年长的姐姐,也不是最年幼的妹妹——她只是个,再平凡、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受哥哥姐姐们的照顾,照顾弟弟妹妹,孝顺父亲,调和几个母亲的关系,再联合公主殿下的一部分侍女去对抗另一部分侍女……
她活着。
总有一天,她将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去为他生一些她本不想那么早生的孩子,再去试图和他抢来或娶来的女人处好关系。
……她是自由的吗?
不是的。
就像索索说的一样,他,从未感受过自由;但她又何尝不是?
可是,他说的却也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这当然很称心如意——可是,那样的人,当真还算是人吗?
……
她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在这儿,他也在这儿。这便够了……
“已经好了。”
她用木棍,轻轻挑出了一枚树果。
“快吃吧。”
她只能今早结束话题。
她只能就此结束话题!!
想?思考?痛苦?不,那是聪明人该面对的话题。
她不该想。
她不敢想。
她…不能…………
轻轻地,少女垂下了悲伤的眸子。
她微笑着,但就连她自己,也读不懂这笑容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