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纳洛·维克李希是一名参军已近二十三年的老兵。
这些年来,他当过雇佣兵,也曾在那位颇为好战的利亚里斯之王“****多纳尔”麾下当过好长一阵子的持旗手。在战场上,负责挥动旗帜向本国部队传递进攻、撤退及防守信号的持旗手,历来是最易遭受攻击的目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心比天高的少年、甚或是老道滑头的兵痞——死在他前头的一茬接一茬,但是……他却还活着。
“不要后退!保持队形,队形!!”
那位始终大吼大叫着的贵族老爷可真够呛。
这些年,他见过不少刻板的家伙,也见过不少残忍的家伙——可是能既保持刻板,又不失其残忍的。在他看来,便只有这些视所谓荣誉为生命的贵族老爷们了。
“……”
他紧握着自己的短戟与盾牌。
现如今,他给波罗人干活,是一位那个什么……呃,受人尊敬的、精锐士兵?
……
啊……
总之这些也好,那些也罢,说他是所谓的精锐也好,骂他是狗娘养的逃兵也罢——说到底,他能活这么久的理由,不过是一直追随大家行事。
“杀!杀啊!!”
“噶啊啊——!!”
大家都在叫嚷。
个别人,甚至已经杀红了眼。科纳洛注意到已经有几个莽撞的小子冲进了敌人堆儿里——按照他过往的经验,这种做事完全不顾虑结果的年轻人,要么便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逐渐爬到众人之上,要么便是在战场上死了都没人给收尸……仅此两种结果,绝无例外。
(唉……)
他知道,在这种大家都奋勇杀敌的时候,自己倘若表现得怯懦避战,势必会被后面那位操着一口浓浓地奇卡口音的贵族老爷砍杀。
因此,他也尽可能假装成被众人鼓舞了的样子,一边用力挥动短戟,一面有确保盾牌能牢牢保护住自己的身形。
(看这个样子,弓手之前射掉的那些个钱会少算,现在被我们砍掉的这些、则要多算。)
在清理战场时,战功通常是不同兵种分别计算的。弓箭手射死敌人得到的赏钱少,最后要由全体弓手平分;步兵杀死敌人得到的赏钱多,最后也要由各部分步兵平分。科纳洛是拿短戟的,他们这边除了最勇敢的那些个谁都没法抹去功劳的家伙外,剩下的人则都得按他们这部分杀伤敌人的总数记钱。
钱。
和别的总想着扬名立万,成大功、得大名的家伙们不同——科纳洛只相信钱。
……
“哈呀!”
寻见一个空当,他着手一刺,短戟登时便没入了敌人的小腹。这个运气极差的蛮族只一挣,血和他肚子里的别的什么东西,便都稀里哗啦的被科纳洛的短戟给扯了出来。
“杀!!”
他梗着脖子嚎了一声,然后就边假装在寻找下一个敌人、边将身形往更不容易被盯住的位置上挪……
嗡嗡——
轰隆隆……
然而。
就像是闹笑话似的,在已算“稳定”了的阵列上,身处前锋位置,在这一战结束后不仅能拿到好多钱,甚至还有可能继续升官的他。竟莫名感觉到了一种……近乎于惊天动地般的惶怖?
他瞪大双眼,扬起脖子向更远处望去。
而后,他看到了——
……
在与地平线形成一道绚烂银辉的茫茫荒原间,本该继续从中央阵列蜂拥而来的试图谋求突破的蛮族,已开始了有条理的后撤。他们没有带走尸体,当然,他们在这一带留下的尸体本就不多——而当他们的身着皮甲的身影渐渐与被下达了固守命令的联军拉开距离,且这些人身后那更遥远的世界,也终于重新显露出阳光下的光泽时……
“啊呀…………”
他心惊胆颤。
他只瞧见,在那被白雪涂成一整片墙壁般银白的大地尽头——数不清的宛若率巨兽滚滚涌来的骑着马的蛮族,正在向他们、向这群躲在简陋的拒马阵后,便自以为能安然无恙的蠢货们冲锋……
……
……
也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那些好似从中央方阵“迷路”而来的野蛮人。他们蜂拥过来,砍得却主要不是人,反而是那些由文明世界搭建的、用于保护他们自身的简陋的木头。
……所有人都没了声响。
甚至连那位始终骑在马上督战着的老爷,也忘记了命令弓手放箭。
***
冲锋。
冲锋,丢下一批人和马的尸体,然后折返。
再冲锋。
再冲锋,留下破碎的拒马桩和双方尸体,然后折返。
之后……
……
第三次。
第四次。
没人知道这将持续多久。
人数、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这黑压压的,好似空中那刚刚消散掉的黑云般浓郁的骑手——究竟还有多少?
不知道……
但他们的手里的长枪,却仿佛知晓着一切。
太长了……
那真是,太长了……
砍不到。
即便逼身上前,也砍不到。
更何况,又有哪个傻瓜会为了老爷们的事挺身受死?
没有谁会这样干。
没有谁。
没有……
……
……
然后便是崩溃。
小范围的崩溃,大范围的后腿。倘若侧翼便是这场战争的生命线,那么,洛马眼下的状况便是眼睁睁瞧着自己左翼的生命线正在被人压缩、再压缩;压缩、再压缩、继续压缩……
“都给我跟上!!”
他仍身在最前线。
接连砍杀了近十个敌人后,他的手腕已微有些发麻。
“不要慌,继续跟上!!!”
不行。
这样不行。
身为将领,身为指挥官,身为联军的主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当一支军队被人不断压制的结果。
左翼姑且没有崩溃,可然后呢?
继续后退、后退……他们还能退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让他们一直退到队伍中央,叫所有人挤在一起、堆在一块儿,人挤人、人杀人,再就这样被这群该死的蛮族给一网打尽不成??
哈……
他慌到了极点。
意识开始恍惚、呼吸开始急促、心脏也“噗通噗通”急跳个不停。
(我得保护左翼。)
(我得把它们巩固住。)
(我,必须……)
……
他开始后撤。
纠集了能够带上的亲卫部队,他开始沿拒马桩侧后部快速向左翼进军。
主帅。
他是,主帅!!
一位富有荣誉感,也完全不畏惧死亡的主帅,总能在危机关头给士兵以最大的信心。他深信这一点……
他——!!
……
……
然而,
然而。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也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刹。
就好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刚才的明明已经对敌军完成压制的自己的中央阵列……竟然,也在后退?
“哈……”
呼吸在颤抖。
意识。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血堆积在他的脑袋里,遥望左翼与中央阵列的不断后撤,他眼前一黑,险些抢倒在地。
不对。
不对!!
还没结束,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有—————
继而。
一瞬间。
一刹那。
他的左翼,他此刻最最担心、也最最关注的左翼……溃散了。
就那么“倏忽”一下。
人喊人,人挤人,人堆人。被那些并未披甲的骑兵踩了过去,又刺了过去,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的……
“稳住!!!!!!”
他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稳住?
稳住?都到了这一步,还想稳住??
……已经没有希望了。
已经,没必要继续指望了。
“……”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败军之将。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还被众人当成了一个“抛弃部下,试图逃走”的怯懦之人。
他想到了死。
剑就在手中。他猛一抬长剑,当时就要割断喉咙、就此了结自己这断送了一整支联军的性命……
“洛马!!!!”
然而、
只在,同一瞬。
“别这样!你别这样!!哪怕等离开这里之后再死——求你,我求求你!!拜托,我还有家人!!!”
家、人……
洛马嘴唇泛青,他哆嗦着侧头瞄向自己的好友……
是啊。
家人。
和自己这个无拘无束,只凭自己喜好活着的家伙不同。他们几个,还有家人……
巴隆的女儿是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喜欢趴在台阶上像猫一样晒太阳,偏又在自己去找她父亲喝酒时,故意将那又脏又油的小布袄往他身上蹭的坏丫头。
赫尔恩的老婆是个有点对眼,还总是唠唠叨叨想把他的酒藏起来的蠢婆娘。
马拉赫有个腿脚不是很方便的老母亲。
迪尔的鳏居在家的,似乎对马拉赫的老母亲颇有好感的秃头叔叔。
……
他哆嗦着抿住嘴。
“我知道了。”
这一句,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勇气说出了口。
“我会活着。会活着,离开……”
难以发音。
此刻的他,甚至连维持尽最后的作为友人的职责,都困难极了。
“这里,至少(哆嗦)、离开……你们、是我的兄弟。”
失去联军,他便已失去了一切。
在这最后的、纯乎是放弃了所有希望的末路,只有“我的兄弟”这句短语,他仍咬得……极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