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红的淡棕色木碗中,盛装着澄净的河水。
……
战事已告终结。
迪达特托利多的骑兵前锋,在甚至还未触及到敌军方阵时,便已赢得了这场战役。
而此刻,托利多正坐在已经逃走的敌军主帅的营帐中,用他的似乎是平时用来盛酒的碗为自己盛水。
“……”
他简要阅读着主帅遗落下的书籍。
在草原上,书永远是最难获得的珍宝;平时即便外出劫掠,书籍之类的东西,也总不会被发现于平民百姓家中。
……正因如此,他对能发现到的每一本自己能阅读的书,都怀着崇敬之心。
“野蛮人之伦理。”
这是一本坏书。
从书中激昂的字符与语法中,除了偏执的对他们口中的“野蛮人”进行诋毁外,迪达特托利多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在书中,这群所谓的来自文明世界的文明人,似乎是将所有野蛮人都看作是茹毛饮血、奸淫掳掠的怪物。在这本书的观点里,无论生活在草原、湿地、山地、森林、亦或是乘船漂泊在湖泊河流间的蛮族,统统是对人类有害的杂种。
“有意思……”
他是真的觉得这种观点很有趣。
毕竟,尽管书中的诸多诋毁性论述都是完全错误且有失公允的,但书中所说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点……托利多却不想否认。
毕竟这句话是事实。
且不说他一直在纵容他的部族——单就他自己,****之事虽然从二十多岁结过婚后便再没做过。但像书中所说的,对“无辜”“善良”的南部民众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与劫掠这一类的事,他还真是做过挺多……
(……)
然而——
然而,有些事,却是这种书永远都不会写上去的。
南方的文明人需要活下去,可受他统辖的迪达特部族的人民们,却也得活下去。
虽然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牧民们便已经能通过放牧来养活自己——但草原上物产是如此的匮乏,除了牛羊和青草,他们什么都缺、也什么都需要。而草原上的气候又不像文明世界那样稳定滋润,一旦闹了灾、一旦他们没有了可以与文明世界交易的财货——为了活下去,他们也只能去抢、去杀、去烧。
……他又将书翻了一页。
文字中酝酿着很深的情感,他能从中品味到写作此文的作者的愤恨。
“很偏执,但很有趣。只可惜,处在这种角度,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相比起我们,反倒是那些本该誓死保卫文明世界安全的‘你们的’士兵们,要比我们这些野蛮人更残忍。”
是的。残忍。
说到底,人类这种东西,本就是一种互相敌视的牲畜。
相邻村落由于一些小事,买通草原蛮族进攻邻村,再趁乱杀光邻村青壮年、****妇女,再将活下来的统统贩卖为奴隶的事——是因为那所谓的“文明的彼此友爱”吗?
官员为了政绩,而刻意在蛮族劫掠过村庄乡镇后,派遣军队对侥幸逃过一劫的人民进行再屠杀,并将他们的耳朵割下来向奇卡皇帝领功的事——是因为那所谓的“文明的彼此友爱”吗?
士兵们为了逃避现实,而故意在被派遣到外地时对当地居民劫掠、****、致残、乃至于残酷虐杀的事——也是因为所谓的“文明的彼此友爱”吗?
“……”
想到这儿,迪达特托利多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他很鄙夷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但却一肚子狼心狗肺的畜生。
相比起他们,草原上的人们所做的事——即便是那些有别于迪达特部族的残忍无道的部族们所做的事,都要显得更高贵些哩!
“呼……”
终于,他简单翻阅完了整本书籍。
他很喜欢写作这本书的混蛋。
虽说从中能瞧出对方对于野蛮人的偏执与愤慨,但当了这么多年的托利多,他还不至于分不清什么样的人能当朋友、而什么样的人必须时时提防。
倘若对方是偏执得难以理喻的程度,那也就罢了……
倘若对方是刻意为追求名利而大肆谩骂,那也就罢了……
“因为一腔热血,而总想着要改变世界、让大家都变得幸福起来的……人么?”
迪达特托利多自言自语着。
他从行军椅上起身:“只有单纯的家伙,才会认为杀光‘恶人’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如此看来,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既无心机,又天真烂漫的好小子啊……”
……
倘有可能,他还真想在事情安定下来后,再向人打听这本书的写作者的名字。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但是和那种单纯善良的人打交道,他却总会感觉很惬意。毕竟,这样的人为人处世总有一整套能摸清的准则,就像草原上的烈马一样——只要你能驯服它,它便会成为你一生的挚友与协助者,至死方休。
(……)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又遐想了一会儿,他暂且将正在考虑的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毕竟,无论是有才华却没脑子的宣传家也好、有才华却没脑子也没良心的女儿也好、没才华没脑子却有良心的部下也罢——他这辈子打交道过的没脑子的家伙,实在是太多了……即便心里又暗自记下了一个,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于是,他便走出了军帐。
无论是生活在布帐篷还是生活在石头帐篷里的人,至少在领兵打仗这点上,双方的秉性是想通的。
“这个帐篷……我可以留着啊。”
托利多节俭惯了。
作为草原的儿女,这是他的天性。看现在这样子,他女儿似乎也养成了和她爸妈相同的节俭持家的性格…但身为一个父亲,他却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让美狄亚的生活安定下来,让她能像自己的老师曾讲过的故事里的那些真正公主一样……娇生惯养,柔弱和善。
……如此想着,他轻叹了一声。
在他想来,只有那些不够称职的父亲,才会放任自家女儿成长为一个比男人更刚强的存在。
这种事倘若放在年轻时,他或许还会称赞美狄亚有气魄、有气概、明明是迪达特人的女孩,却颇具塔沙克人的风采——可是,他已经老了。那群根本不能以女人论的塔沙克人姑且不提。非塔沙克人的女人,他姑且还是知道的——作为一种体力不如男人、智力不如男人、能力不如男人、魄力也根本比不过男人的娇弱存在……他当真…当真应该让自家女儿,继续承担这些甚至连男人都扛不住的重担吗?
“……”
他不应该。
尽管绝大多数时候,他想的都是必须让自己的女儿继承自己的事业。但是,每当他浑浊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他却总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不可理喻。
(男人们做男人们想做的事,这理所应当。)
(男人们承担男人们必须承担的职责,这同样理所应当。)
至于女人……
即便再怎么不想承认,他也必须正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女孩、而非男孩的这个事实。
(倘若这次能在文明人的世界定居下来…我会给她美丽的衣服、可口的食物、珍贵的首饰,我甚至会允许她养她喜欢的小动物……)
直至今天,每当回想起自家女儿亲手摔死她偷偷养活了好久的小猫时的决然神情,他总会感到痛心不已。
而倘若有朝一日他能让她过上文明人的舒适生活……
倘若,有朝一日……
……
……
说起来,今天。是月离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