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逼近。
请慢些,再慢些……
——《坠落天光》
***
“美狄亚…………”
“……”
“美狄亚,是爸爸做得不对。”
“我不该对你大声讲话。”
“我不该,……在你已到了这种年岁时,仍用鞭子鞭打你。”
“……”
托利多的声音十分疲弱。
他坐在汗座上,整个人的状态,仿佛突然间衰老了十余岁。
(……)
美狄亚半跪在父亲远处。
她垂着头。
原本,她对今天的事还有些忐忑。但在看到父亲的这种求饶似的表情与状态后……她也就,不再认为自己有做错过什么了。
“……”(美狄亚)
她只是倔强、顽横的半跪在那里。
一声不吭。
更是不肯看那个试图谋求宽恕的父亲一眼……
“美狄亚。”
“我现在,已经可以和你用平静的语气好好说话了。”
“你做错了事。”
“那几百个人,我起初有叫你将他们全都杀光吗?”
托利多的神情有些颓丧:
“我已经在对决中击杀了他们的主帅。那之后的战斗,你本可以不那么认真的……”
“但他们恨咱们!”(美狄亚)
美狄亚昂起头。
她倔强的目光中,满是针对于父亲的不屑与叛逆:
“你说将那些人击溃便好。但击溃了他们,你就必须将他们收为俘虏,也必须让他们重新回到城中——届时,让这群对咱们有着浓厚恨意的家伙回到人群中,除了被他们掀起一轮针对我们的反叛、还能有什么?”(美狄亚)
“托利多陛下……”(美狄亚)
“不。”(美狄亚)
“父汗。”(美狄亚)
“我的父汗,难道、您从没考虑过这种事吗?”(美狄亚)
“……”
托利多仰躺在汗座上。
瞧着这个浑然不似昔日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的男人,美狄亚竟蓦然在心底产生了一丝厌憎之情。
……但很快,她便驱散了这不孝的念头:
“你或许会说我的所作所为不符合骑士精神。”(美狄亚)
“但是,父汗——在做好骑士该做的事之前,我想您更该考虑的、应是全迪达特部族的利益。”(美狄亚)
“……我考虑了。”
“所以呢?”(美狄亚)
美狄亚自以为得计。
她不再半跪着,而是蛮横、粗鲁的站起身:
“您对您女儿如此施为的回报,便是用咱家祖传的马鞭揍了我一顿??”(美狄亚)
“就像这样——丝毫不问青红皂白的、鞭打了我!”(美狄亚)
她说得很激动。
被草原上的风霜淬炼得稍有些灰白、粗糙的脸颊,也在此刻渐变得有些泛红。
然而——
然而,对于如此执着争辩着的他的女儿。迪达特托利多却只是继续以颓丧的目光看着帐篷顶,随后……便是一声深深、且重重地叹息。
“你说的对。”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有你自己的考量、这都对。”
“但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
“对待卑劣之徒有对待卑劣之徒的做法,但对待骑士,你必须给予其应得的尊重。”
他的声音,略显苍白无力。
“在你看来,部族便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灵魂、你的一切。”
“这既对,又不对。”
“在你拥有一切,并值得拥有一切的时候。部族的确能给予你想要拥有的一切事物。”
“但你终究不能一直获胜下去。”
“总有一天,你的部族与你的军队同样会遭到打击。”
“倘若你运用卑鄙又毫无廉耻的手段解决遇到的问题;那么,今后可能将击败你的敌人,也一定会用卑鄙且毫无廉耻的方式解决你。”
“但是奇卡人……!”(美狄亚)
“奇卡人生于不义。”
托利多渐趋垂下视线。
他紧紧锁住了美狄亚的眸子:
“他们本有平息草原的机会。我们从不想与他们为敌——依赖商贸,我们本可以与他们永远和睦的生活下去。”
“呵……”(美狄亚)
美狄亚笑了:
“这世上哪有一直和平共处的道理?奇卡人强了,我们便屈服于它;奇卡人弱了,我们便劫掠于它——无论父汗你怎么说,我总觉着奇卡人的见利忘义,做得并没有错!”(美狄亚)
停顿一下后。
“即便大度如您。想来也绝不会将本部族的命运,寄托在不值得信任之徒的宽恕之上。”(美狄亚)
“你不懂…………”
“道义。”
“尊重。”
“荣誉。”
“这些男人们的东西,双方必须遵守。”
“一旦有谁违背,战争将再无底线。”
托利多似乎从未料到过自家女儿竟能有这般见解。
原本,他只怀着随便应付她的心情;但渐渐地,他却超乎自己预料的、以较为庄重的坐姿继续驳斥起了美狄亚的观点。
“奇卡人习惯以赶尽杀绝的方式对待他们的敌人。”
“这样做,只会将一个又一个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推向另一侧。你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你部族的力量也始终是有限的——不断制造敌人,只会不断削弱自身的实力。而以符合贵族精神的方式解决问题,则会令你的朋友越来越多——因为,你维护了规矩。”
“维护?”(美狄亚)
美狄亚又笑了:
“说到底,规矩究竟是什么?杀了那些可能会造成麻烦的人,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美狄亚)
“那些敢和你为敌的,即便你将他们放了,他们也还是会继续与你为敌。”(美狄亚)
她渐渐来了兴致:
“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杀鸡儆猴。给那群还在蠢蠢欲动的家伙们看看,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强者!”(美狄亚)
“…………这番话,是你老师教你的吗?”
托利多的眸子原本黯淡无光。
但此刻,他的眼神中,却已经流露出了一丝欣赏的光泽。
“是。”(美狄亚)
美狄亚高昂起了头:
“在这一点上,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人们需要一个说一不二的领袖——只有强权与蛮不讲理的****,才能帮助统治者达成这个目的!”(美狄亚)
“说得很好。”
托利多点了点头。
他的身子稍微离开汗座,并向他女儿的方向稍微偏移了一分:
“这的确是作为君主的统治之道。”
“畏惧与尊敬,是身为君王必备的两把武器。倘若你无法同时拥有,那令你的敌人与部下畏惧你,倒也不失为一条良好的解决之策。”
他笑着:
“然而,你终究还是不够成熟。”
“凭你老师教你、与你自己揣摩出来的东西,你只看到了那几百人对我们的恨意,却完全没想过我给了他们将军以一个受人尊敬的死亡。”
“但你终究还是杀了那个将军!!”(美狄亚)
“那又如何?”
“懂的人自然懂。”
“只有透过这个,我才能向真正有骑士精神的人传达出我求才若渴、敬慕英雄的秉性。”
“……但放任这些人混到人群里,始终是不安定因素。到咱们南下时,这帮人很可能会煽动市民造反。”(美狄亚)
“他们没那个本事。”
“?”(美狄亚)
“有家有口的,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勾当;没家没口却空有一腔野心的,也根本煽动不了市民。”
托利多含着笑:“我们给了他们的将军以一个值得尊重的死亡,也给了这群想报仇的士兵们一个还算不错的溃败——即便我们败亡,他们也不会因此遭受利亚斯之王的追究;毕竟,这群人只是守城士兵,而非那位将军的亲卫。”
“但这里的市民……”(美狄亚)
“他们同样不会恨我。”
“他们的产业财富,都集中在这这座城市。贸然向我们掀起反旗,这对他们有任何好处吗?”
“……”(美狄亚)
“但是,假如我们的南征稍有溃败……”(美狄亚)
“那我们就该去死了。”
“这场战争,本就是不得胜便惨败的困局。你自己不争气,也不能怪别人围攻你。”
“但我杀了那些个士兵!而且、而且我们……我们,还可以屠光全城。这样一来,即便前线失利,咱们也还能……”(美狄亚)
“退回草原只有死路一条。”
“劫掠财宝又有什么用?倘若你不伤害那些不与你作对的,利亚斯的民众自然会携带货物来和你交易。但倘若滥杀无辜、一心劫掠,即便抢到再多的金银财宝,面对坚壁清野的他们,我们在南方也根本无计可施。”
“…………”(美狄亚)
“杀掉那几百人的后果,你知道是什么吗?现在,这儿的居民对我们只有畏惧,且看不到从我们身上得利的愿景。从完好的城镇收取税收只是我目的的其中之一。最关键的,其实还是确保接下来近一年的粮草供应、牛马草料。即便占据北方与利亚斯人形成割据之势也算我们赢——这便是畜牧人心的道理。记住,不是能给你带去长远利益的事,千万不要随便乱做。”
“……我,知道了。”(美狄亚)
“光知道还不够。就今天吧——你带一拨人,去南边挑衅、去找找有什么城镇想要反抗我们的——再赶紧通报回来。届时,另两支军队应该也已经站稳了脚跟,到那时我便率大军前去屠城。劫掠来的辎重财货可以令士兵们满意;造成的威慑,也可以令更南边的城市屈服。准备一段时间,也等利亚斯人准备一段时间,就和他们的联军找地方来一场漂亮的战役…………”
托利多越说越开心。
他越说,便越感到兴奋不已。
制定好计划便立即实施,这既符合他的脾气,也符合他善于为迪达特人谋划未来的天性。
“那么,父汗。”
美狄亚终究还是在她的父亲面前心服口服的垂下了头:
“我走了。”(美狄亚)
“嗯…………”
……
……
然而,在她离开汗帐前,托利多却又叫住了她:
“美狄亚!——明天,便是月合节吧?”
“是……”(美狄亚)
“待到那时,你应当还在路上。爸爸明天没法陪你过节。你在外面看到什么,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便都随你心意吧!”
“!(一惊)”
临到帐帘前,美狄亚听了这话。顿时惊骇失色:
“托利多陛下,你的意思是……”
“明天。”
托利多的声音中,满是对自家女儿的宠溺之意:
“就明天一天。无论你和你的兵士抢到了什么,都可随你心意、自由发落。”
此话说完。
“走吧!”
他用力挥了下手。旋即,便只剩下了他那只有在真正开心时才会发出的爽朗、惬意的笑声。
……
……
自妻子死后,他可能还是头一次像此刻这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