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迈的大臣努力从椅子向外挣动身体。
签署过命令后,他目送着国王的亲信离去。
而后,他便从口中取出了假牙。
轻启瓷杯,里面盛着被打磨成粉狮子尖牙。往里面浇点儿水、再与蜂蜜搅在一起,便顺势柔柔地糅结了一小团黏糊。
“……”
他将之一口服下。
安逸在延续——静谧的偏殿中,淡棕色的木坛仍静静的焚着香。
万事…太平。
……
领了财政大臣文书的特使,快步从正殿旁的偏殿走出,并在鹅卵石铺叠而成的后花园小路上疾行。
他在寻找他的国王。
国王和王后就在后花园的某处——为了维护利亚斯王国的和平,特使认为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是极其有益的。
(……)
他深信自己能终止战争的脚步。
但此刻的他和他的国王及他国王的国民们尚不知道,这个国家、乃至于这片土地的命运,其实已经被那个貌似睿智、温顺、不喜战争的迪达特部落之王标注好了最适合于他们的价格。
***
希望交战的请求被允许了。
希望赦免全城百姓的请求同样被允许了。
希望能在自己死后,赦免所有与自己出城迎战的士兵们的请求同样被允许了。
……
(迪达特人之王……么?)
在将军看来,这位草原之王当真是深受上天眷顾的“天命之人”。
生而为王的体魄,生而为王的威仪,生而为王的气度,生而为王的尊严。
以及,那身为王的睿智,身为王的勇敢,身为王的不可一世,甚至于身为王的痛苦与悲天悯人——从这个男人身上,将军仿佛感受到了神话中迪比努拉与托曼达的再现,又仿佛看见了史诗故事中格鲁巴王的再现——而这些感觉,却是他在自己所效忠的那位年轻且冲动无序的王身上从未感觉过的……
(这真是位英雄。)
(天生的骑士……)
将军不知道东方的可汗与皇帝,是否都如这位迪达特人之王一般高贵。
他只知道,倘若自己能年轻个三十岁——哪怕是抛妻弃子、哪怕是放弃现有的一切荣华富贵……他或许真的会在这里折服于这位令人神往的迪达特人之王,去做他的部下,甚至是去为他所憧憬的霸业与展望倾尽心力…………
“……”
将军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
这并非恐惧。
微微风雪,朗朗朝日。
一瞬间,他竟有了种当真能在这里实现自己一生夙愿的憧憬。
“这位……”
他的唇在颤抖。
这一刻,他似乎已不再需要信使来传达自己的心情。
“……”
他深深呼吸。
深深呼吸后,是再一次的深深呼吸。
“将军……”
在他身旁,蒂特尔正紧张地四处张望。
阳光之下,战士们的皮甲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微光,但在这战场之上,一切一切的目光却无疑将汇聚在那仿佛把全世界的光辉汇聚成点的“完人”身上。
一时之间、将军只觉呼吸凝滞。
“将军…………”
蒂特尔突然抓住了他。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的骑着马的身体,竟也在不自觉间向那个男人倾倒。
“……”
将军回眸。
干瘪的皱纹挤压着他枯黑、僵硬的脸颊。
强壮?
睿智?
都不是。
他从那个男人身上感觉到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想得到的——并不是这种凡夫俗子会为之憧憬的毫无意义的东西。
“我……”
他牙齿打着颤。
兵兵乓乓。
然而,他却在……笑。
这是令他根本无法抑制的狂热。
“我。”
他说着。
“我想,我应该……”
他说着。
……他依旧,说着。
“我应该死在他手里。”
突兀的话语。
又或者,对于这个一直在寻求荣耀的终结男人来说,并不突兀。
“我必须死在他手里……我活着,可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抵达今天。”
“将军,可是……”
“别碰我。”
一边抽搐地笑着,将军一边将蒂特尔的手拨开到了一旁。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副官。
半晌,
又半晌,
“我去了。”
只此一句。
旋即,他便纵马前行,直直地冲出自己的兵阵,而后……
“我是利亚斯公国的将军!”
“我纵横战阵三十余年,我经历过一百零三场战役!”
“我身上有两道大的伤疤,一道是这里——从锁骨到肚皮。另一道是这儿——它直接贯穿了我的手臂!!”
狂躁?
狂热?
抑或仅仅是……追寻某种以自己的身份,本不该得到的事物?
他不清楚。
“迪达特人,如果你们也是具备光荣传统的真正勇士的话——便给我一个英雄!让你们最勇敢,也最符合双方将帅身份的英雄站出来。就在这里,用你们的长枪或弯刀,对上我锋利的宝剑——来叫命运,给我们一个痛快的抉择!!”
激情?
快感?
将军并不是很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是……以分外狂热的目光,紧盯着那位在身份上远高过自己、军势上远超过自己、可能在冷静程度上…也要远远优于自己的,那个男人。
(光荣的死亡。)
(光荣的死亡!!)
(光荣光荣荣誉荣耀光荣荣誉…………)
他的眼。
他的心。
他的全部,全都被这样的狂躁的感情所充满。
微雪……
(快点儿吧……)
(再过一会儿。雪,兴许就要停了。)
(所以说,快点儿吧……)
(给我……荣誉。)
……
……
“可汗?”
急躁的女声。
“……真是可惜。”
沉稳的男声。
对迪达特托利多来说,今天这场攻城、本该只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阵的开胃小菜。
“可汗,请允许我为您而战!!”
他的……女儿。
倘若是普通的骑士对决,即便他的亲生女儿在此处被对方一剑斩于马下,迪达特托利多也绝不会有半句埋怨。
他不可能食言。
因为,他是托利多,迪达特人的托利多。在作为一位父亲前,他首先是麾下所有勇士的保护者、所有值得尊敬者的庇护人——倘若他的女儿当真选择了一条追求荣誉的道路,他又有什么理由,去侮辱一场值得敬重的对决呢?
但是,很可惜……
……
“可惜,你只是个女孩。”
男人的,决意。
这样的人,托利多并没有看过很多。但至少,他曾经见过。
(……)
“倘若我们没有分兵,倘若维尼尔和马巴赫在这儿。这件事就容易得多了。”
“父汗,我……”
他的女儿在他身侧,身上穿着的皮甲,与围绕在可汗周遭的其它勇士并无两样。
“我是,你的女儿啊。虽然我不是男孩,但我毕竟是你唯一的继承人——由我来代你出阵,这难道也有错吗?”
“倘若你是个男孩,就好了。”
如此说着。
迪达特托利多爱恋的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他厚重的大手在那油腻腻的脑袋上揉了几揉,将她的头发弄乱,又使她隐藏得蛮好的发辫别向了前侧。
“对这个男人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场战斗。”
“你,必须以尊重男人的方式,去尊重那些值得尊重的敌人……”
“……”(美狄亚)
“他希望与我对决。”
“这不符合我的身份,他只是个将军,而我是迪达特人的领袖。就地位而言,我只该与他们的王对决——倘若,(笑)那个蜷蜷在宫殿里的小屁孩也有这等胆量的话…………”
说到这儿,托利多笑了。
旋即、
他轻拍马头,令自己骑着马缓步出阵。
“咱们给不了他一个符合身份的勇士!能打又有地位的不在这儿,有地位也在这儿的却不是阵战的好手——这样看来,现在能陪他玩这场对决的…也就只有我了。”
“但是,父汗…………”(美狄亚)
“我会小心的。”
声音沉闷。
然而,在这沉闷之中,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兴奋的喜悦。
“更何况,与真正的骑士交手……这可不会妨害托利多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