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回报掌控情报机构的精英,暮楼的答话精简。
“我明白了。此事你不用再查,过去的就过去了,下去吧。”娵音瞥他一眼道。
“诺!”暮楼瞬间消失,轻功水平令人叹为观止。
娵音闭上眼,叹息一声。此人注定要死。他有才能也有气节,令人敬佩,可惜,他生错了时代。
他的耿直忠诚注定成为娵音完成事业的绊脚石,成为殷司手上一枚利用完就可以丢弃的棋子,成为昏聩君王左右看不顺眼的蠢材,成为这腐朽王朝灭亡的陪葬品!
那年,他朗声道:“里正大人乃与海生同类人耳,何不携手共置奸佞之人于死地?”
今朝,她终于可以回答:“虽我所愿,时局不允,不得适应时局者,时局弃之。我不悔我所经之路,但愿你亦无悔。待得盛世重来,便是你展抱负之时。”
盛平四年二月三日。御史大夫寻访时,见影府有异,以为有贼人,得入内贼人不见,但见千两黄金,乃追查其缘由,宰相褚拘影贪赃枉法。
御史大夫言之于上,上大怒,黜宰相于外,任巡抚。宰相再三伸冤,不得,一腔热血洒冷雪,作诗云:“悲哉,壮志难酬兮,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民间的版本,而事实上,除了那首诗是她引用诸葛先生的名句写的,其余的离真相都太远了。
其中细要是权力争夺的结果,青涟昶暂输一局,娵音退出锦安,但青涟昶也不是毫无准备,他给娵音安排的巡抚可以转大平半个江山,正好有些地方不太安分,该巩固一下皇权了。当然,娵音巩固的,只会是她自己的皇权。
殷司倒是没说什么,斗笠遮了他的神情,没人知道他想什么。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娵音固然是有些离愁别绪,但更多的是解脱。
许是娵音与殷司关系一直不和谐,青涟昶连暗哨都懒得设了,临别前,娵音肆无忌惮地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殷司,最终,我还是站在了你的对面。争夺你的权力,我不想知道你和青涟昶有何瓜葛,我只想问,如果我选择的并非这条路,你可会杀那四个替身,可会杀外公,可会杀、我?”
“原来,你都明白了。”
“自然。”
“那么,就此别过,再见时,兵戎相向。”
“现代的亲人也是你害的?”
“然。”
她眼中的希望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化作另一层坚硬如石的冰,那眼底光芒灼灼,却不再为眼前之人流连,她眼中渐渐浮现的,是一种锋利物质。
“殷司,临走前我想抱你。”充满绮思的话由她说出,却凛冽料峭,随即她不理会殷司是否同意,扑入他的怀中,然后抽身出来,刀尖淌血。她潇洒收刀,抱胸注视着他血流如注却未用手捂住的受伤的右肩,任白衣染成血衣。他甚至不曾改变笑意,那般悠然地笑望着她,缓缓开口:“娵音,我和解落就快成亲,你不能来,甚是可惜啊。”
“与我何干?”娵音说完,漠然转身上了做工精美的画舫,一个决然的姿态。
“孤峰,去大公主府下聘。”
“诺!”
明烛高燃,红罗帐暖,解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坐在床边等着自己的夫君。今日,她终于要嫁为人妇,他的妇。
“公主,主子不会来了。我,奉命而为!”孤峰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朵大平牡丹。
“你要干什么?”解落惊惶起来。
烛火刹那熄灭,旖旎全无,只有森然。
殷司忙着娶亲的时候,娵音正在行路,她最近心情不算很好,但因为有于乐和纪沉的陪伴,日子过得还算闲适,她知道未来的路定然没有现在舒坦,所以心里再不舒坦也得在表面上舒坦,这样她身边的人才不会失措。
安心出差之前,娵音交代过夜见隐好好关心一下辛穆在朝中不可撼动的死忠力量,待她回来就以平宁郡主的身份将他们收归麾下,添一份胜算。能翻覆这个王朝,以她现在的力量是不足的,除非殷司突然变成智障,远真不进犯大平,亦仲完全无条件效忠于她。但,这是痴人说梦。
这样纠结想着的娵音,到了箖郡。
箖郡。
“他来了?”
“是。”
“去准备一下,将一切可疑的都瞒好。”
“诺!”
是日,箖郡农民不耕,商贾不市……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新任太守是真的上任太守的光辉事迹的,正愁背了没用处,这不,上天都垂怜他,让锦安待得好好的少年重臣来到并不富裕的箖郡。
于是,褚大人一来他就热情地招待了他,两人相谈甚欢。
“褚大人,有劳大驾鄙处!”
“岂敢,褚某不过途经此处,念着曾经也曾在此述职,多少有怀念之意,便来看看。”
“那感情甚好,下官薄备酒菜,望褚大人赏光。”
“幸何如之!”
娵音从夜见隐那里得到过消息,新任太守沿用了她在箖郡的政策,轻薄赋税,刚刚那一幕里她看见箖郡郡民气色不错,也就放心了。
虽然觉得似乎太和平了,她也没多想,只是她没注意,人们的衣服里面都是破的。
她不知道这些,她只知,她最希望能够幸福的人们,在比她要幸福地活着,她很开心。
等她走后,箖郡太守才小心翼翼地问小吏:“灾民还在增多?”
“回大人,因河流改道,箖郡已成旱城,兼之前段日子您开销过大……”小吏低头道。
“胡说,本官那么清廉,怎么会开销大?”箖郡太守冷哼一声。
“那当然,咱们现在怎么办?”小吏苦着脸问。
“有始有终,当时有人让本官瞒过褚大人,如今圆谎自然也交给他。你快收拾笔墨,本官要传信给那人。”
“诺!”
土匪的老家。
亦仲早料到娵音会来,特意留了马供娵音骑,与娵音同行的还有纪沉于乐。
亦仲的马在山上如履平地,娵音见怪不怪,于乐开始在小册子上写东西、险些栽下去,纪沉好奇地扯了一根鬃毛,马扬蹄一立,箭一般飞驰前奔,纪沉不害怕,一双天真的眼睛瞪得很大。
“待会儿看见什么都不要声张,于乐,《广潭杂语》固求真实,本官也给你素材,但切勿太过,你当细而斟酌。若有差池,别怪本官负了挽舟公子的相托之意。”娵音语气凝重。
“好。”于乐纪沉的心慢慢沉下。褚大人今日似乎与平日不同啊,或者说,这种状态让他们适应不了,比如,褚大人在朝堂上就是这样。
什么人需要褚大人如此相待?他们疑惑的同时,对居住在山林之间的“隐士”产生了崇敬之情。
土匪的村子终于到了,村里的人看见娵音一行人没多大反应,只是微微警惕。
娵音利落下马,那马飞速旋身入了马厩,欲跟着娵音下马的纪沉于乐晚了一步,被马驮入了马厩,等他们对地心引力的恐惧下回过神来,就已经走远。
一个小女孩眨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那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悠闲地走着,突然笔直冲进他怀里,“擅入寨者,死!”亦仲老大说过的。
“玉儿,不可胡闹,亦仲老大要求善待的!”有人惊叫。
然而依旧来不及了,那小女孩直直冲进少年的怀抱……
所有人屏息凝神。
“准头不错,力度不够,勤练几年,未必不能在军中谋个肥缺。”少年淡淡道,轻轻推开小女孩随手抛出小女孩手上拿着的刀,当一声,刀落在几尺开外,入地三分。
随即,少年蹲下身,微笑与小女孩对视,“可明白?”
小女孩的小脸红了红,下意识往后退,少年似乎觉得她很有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小女孩被这么关照了,笑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来,一蹦一跳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少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恍惚。小女孩的笑容,许久不见,拥有水的清澈,是朝中大佬永远不会有的,也是她缺失良久的。
“褚大人,别来无恙。”一人平静地打招呼。
“亦仲老大亦然。”娵音便是那少年。
亦仲哂然。这才多久,她就先施威再安抚赢得了民心?
那看似无意抛刀的入木三分表现了她的武艺高超,是为可敬。对小女孩的和煦态度表现了她的心胸宽广以及仁慈,是为可亲。这样的人,倒的确可以一试江山。
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褚大人驾临这穷乡僻壤所为何事?”
“无他,只是来见见老朋友罢了。”
“如是,这边请。”亦仲伸手一引,随娵音转入一条小径。
可怜的于乐纪沉再次被抛弃了,他们面面相觑,算是让人心疼。
“两位,亦仲老大吩咐了,你们到大堂坐一坐,褚大人很快回来,两位不必忧心。”一个侍者打扮的男子道。
于乐纪沉算是被打发了。他们决定等褚大人出来后,一定要好生揭露他的罪过。
一座坐落于许多木屋之间不起眼的小木屋里。
娵音对这小木屋的地理位置感到满意,因为无论从哪里找,这木屋都不容易轻易被找到,而她还猜测,这小木屋可能还有隔音的功效,这个从亦仲安心的神色就可见一斑。
“褚大人想说什么?”亦仲不再客套。
娵音敛了闲淡之色,凝重地开门见山问:“你此举为谁?”
她还是问了啊,亦仲叹了口气:“恕我难言,除非时机已到。”
“并非为己?”
“是。”这他不否认,“何以见得?”他没将此事给她透露任何口风,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曾调查过这些土匪的底细,多为寻常百姓,然,你的练兵之法实在不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头领该有的,且,这些土匪纪律严正,不像是匪,倒像是兵,你也的确是拿他们当兵练。敢问你一介布衣何以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娵音没有笑意地一笑。
亦仲盯住她,目光如炬,她面无退避之意,继续道:“一直以来你要我提供钱财,我查过,你得了钱财后买刀买枪,做什么事需要这些?但,你明明所有力量都储备好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由此可见你在等一个人,等不到,这些也能成为你保存某些势力的资本。”
亦仲沉重地阖眼,再次睁眼时,他微喟:“恕我无可奉告。”他不能说自己其实是在做一个渺茫的梦,那个人死了,他不愿相信,他希望有一天那个人能够回归。
娵音垂眸缄默,神态安详,调侃道:“待我除去青涟昶,覆了大平,则给你加官进爵。”
那一刻,这少年重臣光彩照人,容光慑人,亦仲仿佛已经看见她端坐于龙椅之上,而他倒头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有驱驰,莫敢不从。我唯一愿,望主谅也。”亦仲再三思量,决心一赌。不管是那块金牌还是娵音本身的实力,他愿折服。曾经的,到底是曾经了。
娵音亲自扶他起来,笑道:“我这还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别跪的这么殷勤。”
呃,他是不是认错了主。
“你刚刚说的那一愿,是何愿?”为避免以后发生冲突,娵音问。
“只是保全一些人的性命罢了,当然,不会包括青涟昶。”
娵音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密之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操守和信仰,她无权置喙太多。
出去后,所有土匪对娵音的态度就和亦仲一样,娵音暗自心惊——能将桀骜的土匪训练成军队模式,不容易啊。此人身份绝不简单,蛰伏于这名不见经传的旮旯里许久,操练军队,屯兵养粮,直到现在才向她初露头角,心思之深心志之坚,可敬可畏。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练兵养马的。”娵音若有所思地道。
“随我来。”
亦仲带着娵音翻越了一座山,山坳里雪光乱闪,不是别的,正是兵器。是的,有人操控的兵器。
待走近来看,娵音眼皮子抽了抽。如今正值初春,料峭春风吹酒醒的诗情画意的丝毫没有的,凛冽到砭人肌骨倒颇有感觉,这些兵们都****上身,娵音恶意地想,夏天他们会不会脱光。嗯,真是暴露狂。
“亦仲,这些兵,很好。”她由衷赞美,心里有点郁闷,为什么跟殷司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撞见他沐浴或者更衣呢?她想知道他与这些肌肉男的差距。
“数年未曾断绝练兵,其力自强。”亦仲没有一味谦虚自贬,只中肯补充道:“然,对抗大平一国之军,手无缚鸡之力,固,行事之时,你三思为妙。”
娵音和颜悦色答:“我知,我不会无故要你行事,甚至,若我一人可行诸事,我只求你在旁观战即可。”
“如此甚好,我可睡到日晒三竿了。”亦仲释然地舒气。
“呵呵,多睡一会儿,最好永远别醒了。”娵音露出一口大白牙阴恻恻地笑。
“等你给我加官进爵的时候我自会醒来。”亦仲随意地拍拍一个土匪士兵的肩,那人站得更笔直。
娵音也随手拍了一个人的肩,火热结实,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士兵怒瞪她,拳头虎虎生风地舞过来,险些打歪了她的鼻子。她悻悻摸了摸幸存的鼻子,决定和他单挑。
半个时辰后,她气定神闲地将那个差点打中她的大汉扔了出去,大汉破麻袋似的落在了远处,顿时,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她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感叹:“唉,真脏。”微笑是友好的,口舌是毒辣的。
一群汉子直肠子,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亦仲却懂了。她在嫌弃那个被丢的大汉很脏。
参观完练兵的娵音被亦仲带起了练马场,练兵场已经够悲催了,谁知更悲催的是练马场。
部分高头大马就如同她骑进村的那种马,而更多的是幼小的马。这些马看起来与外界无异,一匹匹被人用鞭子抽,在一道狭长的沟中奔行。
亦仲解释道:“山中无平路,既然山改变不了,那么,改变的只能是它们。这种马,幼年损耗极大,十只当中能活一两只就算万幸,练了多年,许是存活的马身体机能渐渐被改造,如今的幼马十只中能活七八只。这种马可行于不平之地,且速度极快,若陷于敌阵,尚可拼死一搏,自尽。”平淡的语气,所包含的是无尽的残酷与森然,恰如这人世间所有的森凉过往,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