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真,龙城。
一骑踏破风雪,入了城,笔直奔向贾府。
贾府。
外界银装素裹,室内温暖如春。
贾明正修剪着一盆枝叶过度茂盛的植物,面容沉静。突然,门外传来声音——“咚咚咚!”不多不少,三声。
他手势一顿,收起剪子,理好被他误剪的叶子,方淡淡道:“进来吧。”
一袭黄衣的属下进来,将一封密笺掏出,“锦安来报!”
贾明眼帘一动,“呈上来!”
他取过密笺,手法娴熟地展开,只是他这一次似乎过于急躁,动作略显狂乱,哧啦一声,他将密笺撕了个大口子,换作以往,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
密笺上只有寥寥几字——“辛相已逝”。
他又翻了翻,翻出一封信——
“本相失言了,如有一****重归朝廷,本相不能继续奉陪。远真凶险,兀自安之。”署名写着“辛穆亲启”。
他不动声色掩去一些很深的情绪,对属下道:“完颜振那边注意些。”
“诺!”属下离去。他们的主子算是胜了吧,可为何不见喜色?或许是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
待属下走后,贾明又拿出那把剪子不紧不慢地剪起来,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然而他“正常”地将植物的枝叶剪了个精光,反应过来时,他一怔,随即放下剪子,终于苦涩地笑了笑:“辛穆啊,你——”剩下的,不说也罢,且就如此吧。
盛平四年的脚步就在各怀心思中姗然走来,娵音荣升为新任宰相,与此同时,作为平宁郡主的她要下嫁给周亭序。
大红的轿子吹吹打打向着周府行去,唢呐铜锣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
轿中的新娘掩藏在大红盖头后的面容平静得宛如镜中湖,波澜不惊。这是她第二次成亲了,第一次是在太子府,不了了之,这一次,她大概是无望等到想要等的人了。
有人扶她下轿,前往喜堂,她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因为她知道,与她拜堂的并非她的良人,而上头坐着的,也不会是辛穆。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成亲之日,不过尔尔。
入洞房很顺利,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无人打扰。娵音被送入洞房后遣散了侍女,揭了盖头,缩在床头……吃苹果。
那人,果然没来啊。
审微阁,一人手执书卷,闲闲散散地看,衣袖顺着倾斜的角度滑了下去,露出的腕骨精致如玉。过了一会儿,他抬眸漫不经心地问:“成过亲了?”
“是。”面瘫属下欲言又止,“主子你——”
“孤峰,下去!”清淡而不容忤逆的语气。
孤峰虽有话要说,但不得不听从主令,迅捷地退了出去,继续勘探情况。
主子和那平宁郡主,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啧啧,我徒,到手的鸭子飞了?”天花板上开了一隙,一线雪花瑟瑟飘零而下,同雪花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道人影。
“师父,天凉了,多穿些。”殷司淡而冷地说出这句关切的话,实在没什么关心的意思。
地南子抖了抖轻而薄的紫袍,不以为忤地一笑,显然已经习惯了,“你不怕人家因幽怨,从此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师父觉得可能吗?”殷司瞥他一眼,哂然道:“能移情别恋的,那都不是爱。若随便一些阿猫阿狗都能得她青睐,她也不会是今日的娵音,恐怕膝下都儿孙环绕了。”
地南子表示,徒儿能不能稍微蠢一点,懂得什么叫吃醋,什么叫占有欲?“爱”这种颇有烟火气的行为为何始终没能让徒儿接地气?
“不过,若真是那般,我就得多加练习如何与孩童相处了。”殷司补充道。
地南子突然开始狂咳,徒儿这是什么意思,变相地说明他会是孩子的爹?
会有这么一天吗?殷司不敢妄断,那太渺茫。
过去是难以企及了,来者犹可追,那么,不妨去追一追。
“师父,左右您也没事,帮我去办件事吧。”殷司略一踌躇,道。
“呵呵。”地南子从鼻子里哼出两声,态度睥睨。小子现在知道来求他了?
“那算了。”殷司也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不太理智的话,不再纠结。
“什么事?”地南子只能主动服软,徒儿难得迷糊一次,怎么能就这么放过呢?
殷司不再理他,继续看自己的书卷。地南子心觉无趣,悻悻走了,暗自腹诽:徒儿啊,你多蠢一会儿会死吗?
“等等。”殷司叫住他,垂着眸、长睫如扇微动,模样静若处子,“务必使周亭序不得碰她分毫。”
“牵手呢,圆房呢?”地南子调侃。
“不可。”殷司的声音稍显柔弱,但很坚定,“师父,勿再耽搁!”
地南子意犹未尽地走了,他知道不可久留,徒儿羞涩的样子可不是想看多久都可以的,要知道徒儿性子古怪,低调内敛,不喜被人看出动机。不过啊,那副模样拿去给娵音那丫头看,会有什么反应?啧啧,一定很精彩。
不久,殷司又恢复了平时淡然深沉的模样,属于情窦初开的少年特有的迷茫和赧然消失在一片沉凝如渊的风云中。
方才的少年之姿,是他。现在的男子之姿,亦是他,并不突兀的从容过度才更能体现他的魅力,于极清中泛出罂粟色泽。
周府。
娵音早已准备好说辞规劝周亭序,这家伙携了半身酒气跌跌撞撞推门进了洞房,朝喜床走来。她想,他不会是想趁着酒醉霸王硬上弓吧。
好在周亭序挺识相,直直倒在床前的踏板上,半晌抬起脸盯住娵音,启唇道:“辛茹,你到底为什么不接受老子,就因为你看老子的爹不爽,就因为老子不务正业,就因为老子睡过很多女人?但你看,锦安有几个贵介子弟不是这样?”
她沉默不语,静静俯视着他。
“若真因为这些,老子可以继承了爹的衣钵后,让他好好修身养性,老子可以去朝廷努力建功立业,老子可以打发所有的侍妾回老家。可是,辛茹,你给过我机会吗?”
娵音的身躯震了震,然后,她缓慢地答:“没有。”
这大概是她平生听过的最诡异的表白了,一口一个“老子”,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周亭序的风格,他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何止是对他?陆吟松也被三番两次拒绝。她从前是没打算留在这里,后来是有些未竟的事业尚未完成,不宜牵累他人。
周亭序苦笑,朝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做某些珍贵心事的留念,半途中被什么一击,收了回去。
天花板的一角,地南子无声叹了口气,吹吹折扇扇面上不存在的灰。唉,他何时沦落到做梁上君子的地步了?这叫晚节不保。不过,闲着也是无聊,护好娵音总是有利无害的。
娵音不知这些暗地里的官司,只看见周亭序在触摸自己的途中折戟沉沙,彻底晕了过去。
她几次想将他抬到床上睡都不能够,冥冥间仿佛有人在阻拦。她走近一步要么被突然冒出的狗骨头绊倒,要么被水果皮绊得一个踉跄……她恼了,怀疑是不是周亭序恶作剧,气鼓鼓地给周亭序压了几层棉被,在确定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以后,回自己的平宁郡主府去了。
地南子很满意,自己总算不用再干些有损形象事了。
次日清晨,娵音心情大好地推开门,一个硕大的物体骨碌碌滚到不远处,那物体动了动,拍了拍脏了的衣裳,站起来看她,“走,今日还要去敬茶!”
此人睡眼怔忪,鼻子红彤彤的,狐裘乱得像大战了三百回合,眼眸却是晶亮亮的,只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娵音注意到他肩上背着的一个包袱,懵然问道:“周亭序,你这是要私奔还是要出家?”
周亭序早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吸了吸鼻涕,将包袱递给她,“去,把它换上跟我进宫。”
多么霸道总裁的语气,可惜配上他狼狈的脸,只剩下滑稽。不过娵音对包袱里的衣物还是有一定兴趣的,毕竟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激动骄傲的。
一刻钟以后,娵音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周亭序,你谋杀亲妻!”
绣着类似于鸡的凤凰衣裳着实粗劣,更何况,凤凰的爪上“栩栩如生”地倒勾着一根刺,不,那就是一根亮瞎人眼的银针,要是穿上了,她会光荣地成为刺猬的。
“啊,辛茹,你没事吧。”周亭序脸色大变,风风火火冲进屋去。
吱呀一声,门被“风”吹动了,当周亭序欣然迈过门槛想看看美人衣衫不整的模样时,门呼的一声合上了,他与门板做了一次亲密会见。
“呃。”他只来得及感叹这么一句,就颓然滑落了……
屋顶上,地南子振了振袖子,拢紧后负手望天,喃喃自语:“难道是老了?门合上的速度慢了零点零一秒,有损我一世英名。”
最终,娵音选了一件大红牡丹绣金裙,随周亭序到周府给周老爷周老夫人敬茶,然后前往皇宫。
“茹儿就这么嫁出去了,朕倒有些舍不得了。”青涟昶慈祥地道。
伴随他身侧的解落脸色很不好看,她通常也喜欢穿大红牡丹绣金裙,然而今日被这女子穿了,还穿得弱柳扶风婀娜多姿,气煞她也!
殷司的目光掠过那有水分的胸,托着下巴想着要不要给她多吃点木瓜,这么佯装着多累啊。
“茹儿亦难舍父皇。”娵音凄凄惨惨戚戚地答,抹了一把眼角不存在的泪。
所有人刷刷刷地转头,齐叹一声:虚伪!谁不知道你辛茹喜欢的是金子?你是难舍皇帝这棵摇钱树吧。
“妹妹怕是舍不得金子吧?”解落娇笑,俏皮地道。事实上,直言不讳的人还是有的。
青涟昶面色一沉,开口欲说什么,端坐着的殷司却已抢先道:“大公主,你似乎说错话了,想必是太欢喜的缘故。”那声音如此的轻,凝尽一生的温柔。
“先生所言极是,本公主失言了。”解落红着娇俏的脸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娵音冷静地端详着,心下略有不爽,但也只是略微的,有种强大的情绪将那种不爽洗劫一空。她重新仰头,微笑道:“姐姐昨日可有服药?”
“无。”解落难得的小女儿情绪尽数被娵音这趟浑水搅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