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下,随即跟上,一粒水珠自他的眉宇间蜿蜒而下,越来越多的水珠皆争先恐后地落下,白衣不知何时已被浸湿,走在前面的娵音在一次水珠落地撞击出清脆声响后诧然回首,他扶着墙壁朝她一笑,“娵音,一生便如是,你肆意前行,我为你断后,可好?”
娵音刷的一下掉回头去,昂首阔步向前走。此人表白水平太高,谁说古人只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拖出去斩了!瞧他那真挚的神情,诚恳的语气……不敢拒绝不想敷衍,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殷司突然很庆幸自己对她的了解,否则等她看到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孙涧山这一趟就白来了,且,现在的她也许甘愿为他放弃,但,若有一****恢复记忆了呢?那便是敌,便是一生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何况他来也不是为了博得她的恻隐之心,他知道孙涧山乃为龙潭虎穴之地,不亲自守着,她回来后难免缺只胳膊少条腿,所以,他需待她功成身退后再联系属下休养一段日子。
路再长也有尽头,地下石道的尽头,一道长廊铺泻于眼底,娵音没有立即走上,果然,过了一会儿,长廊传来人的脚步声,一群身着道袍的男女鱼贯行来,给娵音见礼,“宗主万安!”
娵音目光一闪,这些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啊。于是淡淡道:“他随我一同去,你们可有异议?”
“宗主要带之人,我等自然无权置喙。”他们倒是没有多加为难,“只是,宗主要进去,该做的总要做。”
原来他们不是宽容,而是连她都不打算批准进去。她一个冒牌货哪里知道要做什么?
“暗泉。”殷司传音入密。
暗泉,分水时的那种神水的名称?娵音茫然,蓦地,她想起,在古代,很多机关破解都与诗有关,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青,小溪横。”这是她前世翻书时看到的一句诗,正好带有“暗泉”。
那群男女愕然了一下,赞了句“宗主好文采”又道了句“我等就不打扰宗主了,宗主自便”就走了。
娵音目瞪口呆,她就这么连蒙带猜地过了?
“少安毋躁。”殷司再次传音入密。
于是娵音原地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巍然如山。
那群男女终于放心,自顾自地去了,经过殷司身旁时看都没多看他一样。一个中毒之人,何患之有?
暗境里异香氤氲,最末的一个女子回头,正对上殷司莫测的眼眸,欲说什么,无奈意识消亡,她缓缓倒下,无声逝去。
娵音没注意,那群男女也没有发现己方少了一个成员,唯有殷司默默注视着她的死去,然后袖一挥,粉尘撒去,尸骨成灰,随即,他回身跟上娵音的步伐。
娵音不得不承认有一个智商爆表的人在身边是个很幸福的事情,当然,是在与自己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
越往前走越阴森,温度是没有变化的,光线甚至亮了些,可娵音即使觉得阴森,无端的阴森,但殷司没说有何不妥,她只好勇往直前。
她很想回到后面与殷司一同走,只不过,想到孙沿翠回头望反被表白,她按捺住了。不就是这地方气氛恐怖了点吗,她岂能就这么退缩?更何况,他就在后面,她能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很好。
空旷的长廊上,两个人的脚步声来得突兀,有些格格不入。两人的脚步声很轻巧,尤其是殷司,几乎是落地无声的那种,只余一片白色衣袍迤逦而过。
娵音渐渐察觉出不对,他的衣服质料一向很轻,即使是冬日,他也只是披了件大氅,很少会与地面发出摩擦声,还有,他的脚步声似乎是时急时缓的,这从衣料摩擦声的大小可以看出。
为何会这样?
她霍然回首,殷司勉强牵起一抹具有安神性质的笑,不但没令她安心,反而更让她心忧。她冲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容忤逆地道:“别想甩了我自己逃跑。”过了一会儿,她忽又开口:“怎么不带属下?我记得有一个叫孤峰的。”
殷司眼神奇异地看她一眼,道:“难为你还记得,然,毕竟是属下,我派他另办他事了。”她会记得,是因为孤峰是他的属下吗?
或者——
他默然半晌,放弃了思索这答案的可能。纵然结局不可知,他亦不会就此折戟,哪怕最终换来的是惘然。
殷司此时的温度可以说是砭人肌骨,娵音不过微微皱了下眉,就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将那寒冷过度到自己身上一般。她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情况不太正常,哪有人会是这个温度,跟死人只怕无甚区别。
“殷司,等出去了,我给你找大夫。”娵音极力镇定,声音里仍是不可抑止地发出颤音,每个字听来都有些抖。
“嗯。”相比之下,殷司才叫真正的镇定,镇定到漠然,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苦楚的人不是他。忍受这毒多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然而,今日她的颤音将他的心似乎也震了震。他并不认为她请一个大夫就能改变什么,第一,他自己就是精通药理的,第二,世上少有的甚于他者都对他的毒摇了头,包括他的师父地南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感觉时间像飞花落羽般在空中悠悠飘零,一瞬间极致的绚烂后是永恒的空寂与悲凉。
直到一股灼热之气迎面扑来,娵音松开握着殷司的那只手,欲独自前行,殷司不放,静静凝视着她,“我不会抛下你独自苟且,我们生死与共!”
娵音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有甜有涩,难分难解。这话她刚刚是用来调侃的,他就算是拒绝,她失落之余也明白那是情有可原的,可现在,她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又该如何回应?
以身相许?她不是古人,不想早早结婚生子,且,如果那样随意地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她做不到。
以钱财遗之?金子她倒是有不少,只怕他不需要。
以权势许之?她能给的微末小吏身份,他大概不屑一顾,这些,他自己都能得到。
殷司看出她的为难,开口缓解道:“你只需应我一个要求,自此处出来后,陪我隐居四月,不问世事,可好?”
娵音没想到会是这种请求,愣了一下,缓缓答:“好。”
越往前走,灼热之气越狂烈,而光线愈明,在路的尽头,娵音和殷司同时止步,一方广阔的空间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呈现在他们眼前。
殷司牵着娵音踏入那境内,灼热之气顿消,另一股寒凉之气无声覆来。
“宗主万安。”一个道袍人经过他们身边时低声道,手里捏着一个人的脖颈,顿了顿,扬长而去,娵音打量那人身形,瞳孔一缩,问殷司:“他是五生?”
殷司微一颔首,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安抚道:“少安毋躁!”
娵音少安毋躁不起来,因为方才那人,无脸。
“此类人多矣。”殷司解释道。
是啊,天下有无数个这样的五生。
娵音冷静下来,在殷司手心写了一个字——“破”。
破什么?殷司很快便明白了,微笑着点了头。她是想破了孙涧宗变态的洗颜之术吧。
他松手,示意她去,自己在一旁观战。
娵音敛了淡然神色,朝大批加工的人皮面具行去。她的畏惧情绪因后面跟着的那个人烟消云散,她不知,某一天自己会和一个人配合得如此默契。这个人不是至亲,相识未久,出现的每分每秒却都能让她的心变得安定,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孑然一身。
她回头道:“殷司,后头若是有人成功偷袭了我,唯你是问!”
“好!”他的眉宇间未曾现出丝毫不耐之色,温和得令人心醉。
暗骂了声“少女杀手、祸国妖孽”,娵音转回头,一个纵越上了一处高台,高台上落脚之地小的可怜,除她这一块,其余地方堆满了各色的杂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娵音掀开其中一个坛子,没听见什么动静,凑近一看,一股汗臭味呼啸着卷入她的鼻腔,把她熏晕了。掀开下一个坛子的时候,她小心了许多,迎面扑来的浓烈脂粉气息仍是差点死于非命,那气息使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很不雅观,她余光瞥见殷司好笑的眼神,更是崩溃至极。她光风霁月的形象啊,如今算是毁了个干净。
又接连掀开了许多坛子,娵音被各种古怪气味折磨得要死不活,终于,她掀开了一个正常的坛子,那坛子的气味好闻多了,如兰似麝的高雅,她忍不住多闻了两下。
殷司在后头若有所思地道:“你难道不知此乃催情香?”
“什么?”娵音忙不迭退开,脑袋有点晕了,一方手帕精准地落在她头上,罩住她的头脑,清新的气息缭绕,使她的意识重归清明。
“可明白了些什么?”殷司的语声比那手帕更令人眷恋。
“孙涧宗洗颜之术之所以冠绝天下,有一原因为面皮之逼真,而另一方面则为气息。帝有帝气,民有民气,男有男气,女有女气,如是,方能不引人怀疑。”娵音思忖片刻,答道。
“然也!”殷司眼中笑意澹澹。
就在他刚说完话的空隙,突生变故。
所有的坛子齐齐翻转,各色粉尘涌向娵音和殷司,一片混沌,而后,有人拽住了殷司的衣袖,低声哀求:“司,救我!”声音那样哀切,足以让每一个铁血男儿的心都化作绕指柔。
殷司目光一闪,缓慢而决然地抽回自己的衣袖,“音,有些东西终须自己面对。”
“不,司,我很痛苦。”那声音锲而不舍地道。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殷司面上的笑意越发和雅,而说出的话冷漠如斯。
“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