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华一边想着一边走,他们已经跑上了通往大桥的主街上,他蹲在一处墙角监视着后边的动静,可能敌人已经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厂区那边,这里暂时还是风平浪静的,占领银行的那股美军并没有追上来,这让郑华心中多少踏实了一些。
他向对面蹲着的郑大宝喊:“你先走!大宝,大宝!你听见没有。”
枪炮声淹没了郑华的喊声,直到他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你先撤!”
被石头砸得生疼的郑大宝看着郑华一边喊一边笔画着,他这才起身向后跑去。郑华看所有人都已经走了,他最后一个从角落里出来,飞快地向桥头跑去。眼前已经影影绰绰地看到桥栏杆了,郑华心中一阵温暖,暂时安全了,可以喘口气了,胡光启对他说的那些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他照着做了,把9连带了回来,要是死守在银行的话,用不到天亮就会全军覆没,他自己也会客死他乡,他不想这样,他想回家,他想见到朝思暮想的母亲。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渐渐清晰的桥头仿佛就是通往家乡的道路起点,这让他又加快了脚步。
突然,他收住了脚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脚踩到的不是泥泞的地面,而是一个坚硬的金属物品,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画面,让他顿时跌入了无底的深渊。
高大城看到5连和9连的人陆续回到了城北,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踢了一脚正坐在地上大口喝水的老宋厉声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老宋被这一脚踢得呛了口水,他咳嗽了半天才回答:“郑华下令让我们撤的。”
“郑华呢?”高大城的怒气瞬间被点燃了,他大吼了一声,震得整个教堂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事情,楞楞地看着高大城。
“没看见,他断后。”老宋也有些害怕了,怯生生地看着暴怒的高大城。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高大城继续发泄着怒气。
“不是说,守不住就可以撤吗,你自己说的,美国鬼子已经打进大楼了,郑华才叫撤退的。”
高大城逼问道:“你们撤退,跟王远山打招呼了吗?”
“好像没有。”老宋摇摇头。
高大城又是一脚踢了过去,嘴里破口大骂:“****祖宗的,你们这么这么不声不响的撤了,厂区怎么办,他们会被包围的知不知道,为什么不先通知他们!你想他们都死在河那边吗?郑华呢?老子非枪毙了他不可。”
老宋被高大城踢得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嘴里委曲地解释:“你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撤,等郑华回来你找他算账。”
“我一定毙了他不可。”高大城急得在原地转磨,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转过身对通信兵喊道:“通知王远山,马上撤回城北,要快,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人回来就行。”
高大城的心里已经把郑华的枪毙了不下一百遍,他即着急却又无可奈何,此时他只能希望王远山他们能够平安的撤出阵地。
“搜索连,警卫排集合。”高大城抄起了冲锋枪大喊,他要去接应城南的部队。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忽然看见了坐在一旁的胡光启。胡光启一脸复杂怪异的表情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脚步狠狠地瞪着胡光启。可胡光启却很镇定地抽着烟,烟雾背后那一双迷离的神情让高大城觉得有些后背发凉,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先把人接应回来才是主要的。想到这里,他大步走出了教堂,顶着细密的雨水向桥头走去。
王远山接到了团部的撤退命令,依照当前的形势,在此之前他很有信心能坚持到天亮,甚至更长的时间,美军的进攻虽然打得有声有色,但是厂区坚固的建筑,让他们也无可奈何,双方在这个狭小的区域里混战在一起,他们后方的重炮无法进行支援,坦克的火力虽然强大,但是在这地方却施展不开,这能靠步兵一点点蚕食。美军的战斗力虽强,但是王远山深知他们最怕的就是拉锯式的绞肉战,这种比拼心里承受能力的战斗,亚洲军人的抗压能力远高于这些金发碧眼的西方人。
忽然事情逆转了,银行阵地的部队突然撤退了,王远山感到事情不妙,侧翼的支撑没了,美军可以迅速合围厂区阵地,最关键的是银行巩卫着退到城北的去路制高点,一担失守,后路被切断,所有人都会在这里被困死。再坚强的部队,也顶不住孤立无援的困境。
王远山放下电话大喊:“派人通知所有车间,立刻撤退!动作快!”
罗大鹏问道:“为什么撤?”
“银行丢了。”王远山平静地说,手里收拾着东西:“把传令兵派出去,要都通知到,全部向桥头撤退。”
牛春生手里的机枪都打得发烫了,外边的美军还在不顾一切地往厂区里爬,子弹到处,血肉飞溅,生命消逝。借着火光看到这幅情景,牛春生退都有些软了。他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着,但是他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猛然间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本能地抬起胳膊肘撞了过去,把那人挡开,同时顺过背在背后的冲锋起对准了那个人。
倒在地上的那个战士急忙张开双手大喊:“别开枪,自己人。”
“什么事?”牛春生把枪又背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机枪。
“王参谋命令撤退!”
这句话让牛春生差点尿了出来,浑身说不出地一阵颤抖,他双手哆嗦地把机枪收起,对旁边的人说:“走,快点撤。”
一行人边打边撤出了车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美军的身影在不远处晃动,子弹乱飞。牛春生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跟着其他人向前跑去。身后不断有人被追上来的子弹打倒,途中他碰到了水子,水子打得帽子不知去向,军服破得不像样子,枪都跑丢了。
一颗迫击炮弹在牛春生的身边爆炸,强大的气浪把他的身子卷起,抛向空中后,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水子想跑过去救他,可是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他死了,赶紧走。”
水子收住了脚步,看着火堆边毫无声息的牛春生,眼泪涌到了眼角,被他用脏袖子擦掉,转身继续向工厂外奔去。
牛春生没有死,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想大喊自己没有死,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有液体堵在了那里,火光在眼前跳跃,烤得他的脸有些疼,他拚命地想翻身做起来,但是他无能为力,身上已经没有了知觉。无数从前的经历,像画片一样在眼前闪过,家乡的风情,妻子的笑容,父亲额头的皱纹,母亲如雪的白发,还有他臆想出来的儿子的相貌,这一切即真实却又虚幻。他努力地呼吸着,他感觉到如果不这么做,他将不再呼吸,心跳也渐渐减弱,那跳动的声音已经不再清晰,一种全所未有的恐惧钻进了脑海里,让他感到自己即将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期盼着有人能来帮助他一下,他的意识在不断地给身体这个错觉,让他不要放弃,相信自己能过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张人的脸庞,牛春生笑了,他看到了希望,他转动眼球看过去,火光映红了那张脸,棱角分明,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还有指着自己的那个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突然闪出了一道火光,牛春生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他的表情定格在了那丝微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黑暗的天空,那神情仿佛他已经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