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春生感到了空气被点燃的温度,四周到处都在爆炸,燃烧着一切,155榴弹炮的炮弹几乎可以把周围几百平方米的空气全部抽空,让人感到难以承受的窒息,蒸腾的气浪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牛春生的身体,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胃里像着了火一样的难受,一股股酸水猛烈地向上翻腾着,终于牛春生一张嘴,把那些液体吐了出来,胸腔里刀扎一样疼痛,他摸了一把嘴唇,耳边嗡嗡作响,巨大的带有回音般效果的哨音刺激着耳膜。他用力地拍了拍脑袋,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热辣辣的空气,朝四周喊叫着:“活得都起来,死得拉后边去!准备战斗!”
美军步兵在第二次炮火支援之后,再次发动进攻,勃朗宁机枪的尖厉声音几乎没有间断地在四周回荡着,子弹倾泻在这条战壕的没个角落,让人无处躲藏,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牛春生记不得自己打过多少子弹了,枪身变得滚烫,雨点滴落在枪管上,被高温立刻升华成水蒸汽四处飘散。
牛春生打出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缩回战壕,他摸索着子弹带,里边所有的口袋都已经空空如也,他忙不迭地从旁边的尸体上拿过几排子弹,他四下里喊着:“杜小亮,杜小亮!你个王八犊子的,给老子把机枪拿下来。”
杜小亮听到了牛春生的喊叫声,他正蹲在不远处发抖,手脚已经变得冰凉,这并不是炮击所致的,而是他心里的阴影所致的。他感觉头皮在一阵阵发麻,战斗已经打了好一会儿,而他却一枪都没开,甚至几乎没有勇气长起身子向外观察,他总觉得有一支冰冷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他,就等他一冒头,然后一枪毙命。他不断给自己打气,可是始终没有任何效果。他没有胆量再去射击了。
“杜小亮!杜小亮!十一点方向,二楼!把那挺机枪打下来。”牛春生还在喊着。
杜小亮闭着眼睛,猛吸了几口气,终于第一次把身子附在了战壕边,看着不远处不断晃动的人影,枪口不断闪亮的火光,子弹刺破空气的声音,最重要的似乎那里都有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杜小亮好不容易提起的气顷刻间就泄得无影无踪,他又蹲了下去。
“****妈的什么呢?开枪啊!”牛春生一边射击一边骂着杜小亮。
杜小亮感觉自己快要把枪托捏断了,身边的一个战友猛地摔在了自己的眼前,胸膛已经被机枪弹打烂,腥红的血肉历历在目,森森的肋骨刺破皮肤暴露在外。杜小亮感到一阵从心底泛起的恶心,他转了个方向不想再看,可是另一边确实一个被打得肠子流了一地的尸体,从那个空空的腹腔里,似乎还在往外冒着热气。不远处又是一辆迫击炮弹爆炸,一条大腿砸在了杜小亮的脑袋上,杜小亮触电似地跳到了一边,他已经无处躲藏了。
牛春生猫腰冲到杜小亮的跟前,一个嘴巴抽上去,他破口大骂:“****祖宗的,你想大家伙都死吗?给老子开枪啊!”
杜小亮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眼前金星乱闪。他抬起头,看到牛春生的脸已经扭曲的不像样子,双眼像是灌了火一样通红。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似乎从刚才的那种游离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终于又挺起了身子,端起了那支他心爱的狙击步枪,一切景物都被放大,被锁定到那条十字线上,一张张扭曲的脸都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找到了那个机枪点,喷火的枪口后边就是那个操作这挺机枪的人,十字线有些颤抖地在他的钢盔上跳动,杜小亮憋住了一口气,整个世界瞬间沉寂了,他只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的声音,十字线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目标上,他扣动扳机。
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股污血从子弹贯穿的洞里喷出,那个人消失在了瞄准镜外,旁边的副射手急忙接替了他的位置,此时杜小亮手中的枪里,一颗新的子弹已经准备就绪,再次扣动扳机,拿挺机枪彻底地沉默了。
美军已经攻到了前沿阵地前二三十米处的地方,双方近得可以看见对方的模样了,中间的这段毫无掩护可言的空地成了美军暂时不可逾越的地带,厂房里的机枪打得失去了往日的节奏,所有的机枪手都像新兵一样只要一装上弹链,就一口气搂到空仓挂机,这种空前的压力让王远山感到了恐慌,不得已他再次接通了师炮营的电台,他本不想这样做,炮弹已经不多了,他不想过早地在城南消耗掉所有的炮弹,因为他想的更远一些,面对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的美军,他深知城南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要想守住城北,阻止美军过河,炮火打击是不可缺少的。但是,看着周围的情况,他感觉是要给这些已经濒临崩溃的战士们一些鼓励的时候了。
“泰山,泰山!我是李庄,目标龙岩里城南,标尺050,向左160,全营20发齐射,放!”
炮弹准确无误地砸到了美军步兵的中间,一时间转头瓦块漫天飞舞,他们开始向后退去,牛春生在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炮兵的支援,他长出一口气跌坐在战壕里,望着几乎铺满战壕的空弹壳,他感到嗓子眼发痒,一股力道让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大口夹杂着血丝的浓痰被咳了出来,他低着头不住地干呕着,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但是他还是觉得胸中难受的要命。
银行大楼已经被155重炮轰得千疮百孔,周围的建筑基本都已经坍塌,只有这座欧式风格的大理石花岗岩建筑还在炮火中飘摇。赵成柱躲在已经塌了半截的墙壁后,借着身边的一个小窟窿向外观察情况。附近的街道都已经被美军占领,每个窗户后都有他们的人在探头探脑。爆破组回来以后,对面的美军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劲,冒着银行楼上机枪阵地的扫射,居然冲了上来。这让跟美国人打过交道的赵成柱也感到吃惊,密如飞蝗的子弹,居然没有挡住这批美军,尽管身后留下成片的尸体和伤员,但是他们却最终达到了目的。
郑大宝猫着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坐到赵成柱身边,把怀里的子弹撂倒了地上,开始一排排地往自己的子弹带里叉。耳边的枪声比刚才稀疏了不少,他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第一波就这样了,歇一会儿,再接着干。”
赵成柱看着外边若有所思地说:“照这么打,咱们能顶多长时间啊。”
郑大宝也向外瞄了一眼,把烟点着:“想那么多干什么?怕了?”
赵成柱把身子向后靠去,叹了一口气:“有点。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那次打仗邓指不是吹胡子瞪眼的,可这次他都变得那样了,看来这才真是要够呛。”
郑大宝颇为享受地吐着眼圈,看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破碎的水晶吊灯:“想活还不容易,美国人要是冲进来,你就举手,美国人不会难为你的,再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我看美国飞机洒的宣传单上说,咱们这些国民党老兵要是投降了,可以去台湾。”
赵成柱摇摇头:“我不想去,那不是我的家。”
“既然不想去,就别想那么多。”郑大宝几口把烟抽完,烟头捻灭在地上:“是死是活,那是老天爷决定的,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你不去?”赵成柱转头问郑大宝。
郑大宝流露出少有的严肃表情,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想过,可是转念一想,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这句话把赵成柱逗笑了,他一拳打在郑大宝的肩膀上:“你也有良心?别扯蛋了。”
郑大宝笑嘻嘻地辩解:“当然有了,毕竟这不是当初跟****打的时候了,现在对面是洋鬼子,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总得做点什么。”
“真没想到,这种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面对赵成柱的奚落,郑大宝并不以为然:“我是溜须拍马,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活得滋润点。这没有人能说我什么吧,谁不想活得滋润点。”
“对对对。”赵成柱连连点头。
郑大宝说着从裤兜里摸出那块金表来,一捅赵成柱:“投降时,我攒得那点家底都被收走了,就这表是我藏在裤裆里才保住的,咱俩都是二百出来的,我给你说句实在的,我要是死了,这表就归你了,能换好几亩地呢。”
赵成柱把白了一眼郑大宝:“你自己留着娶媳妇吧,别说这话,不吉利。”
郑大宝把表又放回了裤兜里:“就这么说定了。”
“快看,美军的传令兵。”赵成柱顺着窟窿向外看去,一个美军兵正在废墟间穿梭。
郑大宝起身堵在赵成柱身边,把枪口伸进窟窿里瞄准了那个军医官嘴里说道:“不好好待着,吓跑什么。”
郑大宝把枪端平,准星锁定了那个军医官,一声枪响,那个家伙倒在了废墟里,郑大宝拉枪栓,退出了弹壳,看着赵成柱认真地说:“多打死一个,我们就离家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