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宇寒的那天,我正在“春江水暖”茶社里无声地嚼茶。那天午后,茶社里很冷清,这使宇寒和汪晶进门时,对拉门的门童说的一声“谢谢”格外清晰。我对他们的礼貌顿生好感,忙上前招呼,便看到一对璧人般的宇寒与汪晶。
制好茶,我退到一边,远远地看到宇寒和汪晶在聊着什么,总是汪晶在说宇寒在听,说着说着两人争论起来,然后汪晶猛地站起,推开身边的椅子转身就走。我惊讶地看着宇寒,他低着头不语也不动,一幅苦恼的表情。
良久,我走上前,用手试一试壶温道:“先生,茶凉了,要不要换壶水?”他抬起头,望着我,眼中,却是人走茶凉的迷茫无奈。而那份无奈,竟那么深深地打动我,似乎是心底深处的某种被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的心在那一刻竟有几分说不明的心疼。
我慌乱地说:“绿茶是要热饮的,不然伤胃。”他的目光柔和了,轻轻说:“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茶?”茶艺演示是茶艺师的工作,我欣然应允,开始细细对他讲解制茶奉茶的详细过程。我将茶壶茶杯一一置于托盘内,将沸水缓缓浇过,一边解说这叫做“温壶烫盏”,以免沸水直接冲入冷壶再斟入冷杯,使热度降低,茶味不易发散。然后放进茶叶,重新注水,倒掉,第一道是不喝的,用来清洗茶叶。我手执茶壶,来回游走,边演边说:“闻香品茗、玉液回壶、游山玩水、春风拂面。”我将茶壶底在托盘沿上轻轻拂过,滤掉汁水淋漓,动作轻柔随意,恰如春风拂面,润物无声。然后,我将杯子夹至宇寒面前,以茶水连点三下,说:“这叫‘凤凰三点头’,招呼贵宾的,表示三叩首。”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宇寒目不暇接地看过,接起茶杯苦笑:“什么贵宾,只不过是只不懂茶的蠢驴罢了。”“此话怎讲?”
“《红楼梦》里妙玉笑不懂品茶的人,说一杯为品,二杯便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我只怕和蠢驴也差不多。”
“你也喜欢红楼?”我掩不住地惊喜。“是啊。”
第一次在工作中遇到知己,这使我一扫往日的羞涩局促,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只觉整个身心浸泡在茶温里似的快乐舒适。头道香,二道浓,七道八道有余香,那天,我们一直谈到茶淡如水才散。犹觉口舌生津,余香满口。原来,谈话的快乐竟比品茶犹甚。
自那以后,宇寒便成了我的常客。
我渐渐了解到,宇寒是大四的学生,汪晶是他的学妹,两人彼此欣赏,性格却不能相合,他的沉稳和汪晶的激进活泼很不合拍,相处三年,仍是不远不近。我也渐渐知道,宇寒来自陕西农村,家境贫寒,孀母弱妹是他最不放心的记挂。临近毕业,宇寒想回家乡工作,汪晶想让他留在杭州,她可以让老爸为宇寒安排好一切,只是这个“一切”不包括宇寒的老母弱妹。
我不能让经济拮据的宇寒成为茶社的常客,我开始单独为宇寒制茶,在我的幽篁小居。我熟记宇寒的课程表,每当他没课的下午我便情不自禁地盼望。他不能来的时候,我会神思恍惚,甚至于客人点花茶的时候,我会奉上专泡功夫茶的陶壶。其实宇寒很少让我失望,许多个下午,我为宇寒制好每日不同的茶,做好与茶相配搭的茶点,音乐调至若有若无,可以听也可不闻。我们谈诗谈词,谈茶谈红楼,也谈宇寒的陕北老家。宇寒让我看过老家的照片,黄土坡,沧桑的母亲,眼光怯怯的小妹,让我禁不住地心疼。
当我看到宇寒的亲人,会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想怜惜,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爱上宇寒。爱上一个人,我很想对他的妈妈叫一声妈妈,很想对她说一声感谢,感谢她养育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我开始以宇寒的名义往那个陕北的小山村邮寄包裹,有吃的、穿的、用的。宇寒还在上学,而我已经工作,我有这个能力。这些,宇寒都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我往宇寒的钱包里偷偷放了一些钱,被宇寒发现后扔还给我,好多天都不再来幽篁小居。后来他和一群同学来过茶社,那一大帮同学中也有汪晶。那一天,我没有给他们制茶,我独自在花屏后嚼着茶叶,好像在嚼着对他苦涩的爱。
我爱上宇寒,我决定向他摊牌。又逢周日,宇寒邀我上山赏梅。满山灼灼梅花,犹如我燃烧的快乐。
我说:“我们在山上种一棵梅树吧,然后,我们每年的冬天都来收集梅花上的雪,把它埋在地下,到老了再取出来烹茶,你说好不好?”宇寒闪烁着目光,只说:“真是浪漫的想法。”却未置可否。而后又顾左右而言他,我失望至极,却只有强笑。从来没有和宇寒的谈话这样艰涩空洞。
通常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是情意。我后悔自己的莽撞。那天从山上下来,我们两个都很沉默。
又过了好多个风朝雨夕,我每天独自嚼着茶叶,苦苦地想知道那个答案,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
一日同宇寒游西湖回来,我带他回到幽篁小居,端给他一杯茶。我自己制的,特意为他制的,有冰糖有枸杞有蜜枣……甜甜的苦,苦苦的甜,清香冷冷,余韵悠悠,正如,我对他的爱。
宇寒轻品一口,眼中掠过惊喜:“这茶叫什么?”
我坐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叫情思情结,你品得出茶的滋味吗?”
宇寒沉默。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模棱两可,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沉默,也总是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就是不肯给一个明确的表白。
在我和汪晶之间,他到底更喜欢谁?我忽然暴躁。曾经温婉的我,一日比一日更焦躁易怒,见到宇寒,往往交谈不了几句,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拂袖而去。心中焦急无奈,想起曾经宇寒满目欣喜的赞叹:“珂儿,你知道吗?你美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不在人世间,你是仙子……”心中万般怆然。
爱太能改变一个人了,在爱中沉沦的人,有几个能把握自己忽喜忽悲的情绪,试探,希望,失望,焦急,像穿上了魔鞋一样地去追问,去求证,有谁能做到“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等待?除非,不爱,不在意!
我渐渐地有些明白汪晶了。
汪晶来找我了。“宇寒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对吗?”
我诚实地回答:“是,我爱宇寒,他爱不爱我,我还不知道,你问他好了。”
汪晶笑了:“你很天真,天真得让人忍不住担心和不忍,你是只管爱就是爱,宇寒却想得很多,比如前途,比如事业,比如房子……同时,他对我,也是不无欣赏的吧,我们相处三年了,比不上你们半年吗?只是,他不能确定,你的温婉与我的明朗,哪一个更适合他?”
我不语。
她却继续分析我:“你知道吗?宇寒非常喜欢你的温柔恬淡,这就是他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最重要的原因。但是你患得患失,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掩盖了你的光芒。宇寒就是不喜欢我的急躁任性才和我不冷不热的,现在,你快把我的缺点学会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为什么帮我?”汪晶笑了:“我要宇寒在你我之间冷静地选择,永不言悔。”汪晶走了,我无法平静。我可以分清红茶和绿茶,明前茶和明后茶,却分不清前途与爱情,事业与条件。我只懂得茶,汪晶却懂得他。那夜,我一杯接一杯嗜茶如酒。红酒一样浓的普洱,是我解不开的心事。我捧着茶杯,无声地落泪。我是一个为茶而醉,为爱而醉的人。可是宇寒,他在犹豫,他在前途和茶香之间徘徊,他在我和汪晶之间犹豫,他,不肯醉!如果宇寒爱我如我爱他,我不会放弃。可是,醉的,只有我自己。
是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临行前,我约宇寒最后一次在幽篁小居相见。为他,奉上一杯茶,是血红的落花红茶,这茶名叫“冰封心事”。
为君奉上一杯茶,从此珂儿不相思!宇寒,你我缘尽于此,他年你与汪晶花前月下,可会捧茶忆起今日?
汪晶,我也给你留了一封信。不只是,为了帮你,更多的是,要你好好照顾他。“要记得,他的生日。要记得他穿175的上衣,27寸腰的裤子,40码的鞋,袜子要纯棉的。他爱喝清茶,爱吃面,要记得香菇不要泡太久,吃面条不要过凉水,鱼要红烧,鸡要清炖。要记得多备水果,特别是西瓜、香蕉。要记得母亲和妹妹的生日,别忘了买礼物。老家的地址是……”
秋风起时,我踏上了去云南的列车。
车窗外点点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温暖的家,而家,离我是那么遥远。生来怕冷,不想往北去,就去昆明吧,那里四季如春,家家有花。云南爱茶人多,不愁找不到落足吃饭之地。
红尘扰扰,一身孑然。曾经,向往和宇寒:吹花嚼蕊弄冰弦,赌书消得泼茶香。绣塌闲时,品茶论诗,雕栏曲处,同倚斜阳。可是如今竟是天各一方,一片伤心画不成。
最难的是,如何平息啮心的思念?深夜,我默默呼唤着宇寒的名字,每一声都似一把锋利小刀深刺入骨。有生之年,我会忘了宇寒吗?我不知道。每当思念太痛,痛得毫无办法时,我就会找一间歌厅,反反复复唱着一首歌《流下眼泪前》:若你爱她,我成全。我信爱情,更信缘。你俩既愉快,我祝福。只是对你的爱恋,今生永不改变。日与月,不住变迁。我为你,守候终年……然后用酒精溺毙自己的伤心。
人生有酒须尽欢,宿醉醒来愁未醒。一年就这样昏昏过去。宇寒,他的笑容仍然融在茶香里如影相随,无处不在,在我沏茶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他从容的微笑在袅袅茶烟后浮起。
对我而言,茶就是宇寒,宇寒就是茶,不离不弃,余香永久。茶,看似温和清淡,原来却是最难戒的一种瘾啊!
情人节晚上,女伴们一个个收到了玫瑰花,高高兴兴和男朋友出去逛街了,只有我和几个年长的员工在茶馆里忙碌。打烊时分,老板巡查,看到了坐在灯影里落寞的我,就势坐在我对面,满眼怜惜说:“珂儿,没和男朋友出去啊?”
我正襟危坐:“徐总,请叫我林忆珂。”徐正平,一个老总级的已婚男子,用他那软软的近乎诱惑的声调继续说:“珂儿,为什么要这么冷?只要你肯笑,只要你肯答应,这间店就是你的……”
又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这一年来,辗转了几家茶馆,已不想细数,现在的愿望就是等到自己有了钱,就去大理开一家茶社,自己做老板,想几点开门就几点开门,悠闲度日,再无须看人脸色。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啊,我一个人,举起酒杯对着大屏幕反复唱:日与月,不住变迁,我为你,守候终年,希望在,流下眼泪前,再相见……我低唱,心底一片凄凉……出了门,是清风苦雨。在春城中也有这么凄冷的雨吗?冷,醉,我跌跌撞撞回到了小屋,歪在床上,闭上眼就感觉宇寒就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珂儿,等到了春天,我们上山种一棵梅树吧!”
“好哦,下雪了啊,我们踏雪寻梅去。”于是,携手出门。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该你了,宇寒,接不上要受罚的,咯咯……”
“偷来梨花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雪怎么越来越大,连路都阻住了,举步维艰。宇寒,你怎么松开手了?眼见宇寒被大雪淹没,我心中大恸。“宇寒!”我终于哭着醒来。“珂珂姐,醒醒啊……”有人摇晃着我喊。我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是白茫茫一片。“下雪了吗?”
“昆明哪来的雪啊?”身边有人笑着答。我渐渐清醒,认出自己是在医院,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茶社的小妹妹青青,一个是常来茶社的何朝阳,昆明理工学院的学生。
青青告诉我,昨晚我醉酒淋雨回来就发了烧,一个劲儿地说着胡话,青青害怕得没办法,就给何朝阳打了电话把他叫了来,两个人把我送进了医院。我乏力地点点头:“谢谢你们,辛苦啦!”
何朝阳笑着摆手说:“喝点水吧?”说完不等我回答,起身倒了一杯温开水,将我扶起,殷勤送至嘴边。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我的眼睛再度濡湿。人在病中会格外的脆弱。脆弱的是心。
出院时,何朝阳捧着大抱玫瑰来接我。我自觉伤痕累累,对他只是淡然。可他并不在意的样子,只管每天下了课就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