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涂晓从学校回来，脸拉得老长。
看他那样子，我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学校肯定又有事情发生，不然他不会脸上挂着这个表情。难道学校已决定维持原判，坚持开除他？
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追问他怎么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袭来，我的心突突地跳。
小子哭丧着脸说：“姚老师让我转告你……”
“转告什么？快说！”我急死了。
“……学校想让我转学。姚老师想让你把我转回北京上学。”话音刚落涂晓的眼泪已经出来了。
“转回北京？”我机械地重复一句，“这话怎么说的？”
“老师说我在学校老打架，给其他同学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他们想让我转回北京上学……”小子哽咽道。
“你当北京学校是我开的，想回去就能回去？”我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话都没底气了。
“爸，怎么办？”涂晓流着眼泪说。
“你问我，我问谁？”我瘫坐到沙发上，一阵天旋地转。
“爸，要不咱们就回北京吧，我不相信在北京咱们找不到学校上。”小子铁了心道。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给我坐下。”我看着小子在我面前晃就眼晕。
“这事我觉得得仔细分析分析。”我点了一根烟，让自己冷静下来，孩子乱了我更不能乱，“学校想让你转学，这就和开除不是一个概念了。至少他们不再坚持开除你了。我觉得这是好事。”
“我看你这是阿Q精神。”小子白了我一眼。
我没理他，继续说：“我觉得你还得跟老师谈谈，谈谈你当初为什么转到S城上学。咱们是要转回北京上学，但不是现在，是在你成绩提高之后，凭真本事考回北京。我觉得你应该让老师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没用的，老师能不知道吗？”小子直摇头。
“你还没试怎么知道没用？谁叫你打架在先，你当然要给老师一个交代。你得跟老师保证你以后再也不打架了。”我的声音大起来。
“我保证了，上次跟老师道歉那次，我都说了。”小子难过地说。
“那肯定是你没有说服他们，你的话老师都不信了。”我猛吸几口烟，满脸焦虑，“我觉得你明天去学校必须和姚老师好好谈谈。你说你不想转学，只想在这儿好好学习，等学习成绩提高了再转学。你到S城就是来复读的，就是为了来提高成绩的。你要让老师信任你！”
“老师已经对我形成这个坏印象了，怎么改变？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信了。”小子泄气地埋下头。
“现在知道坏印象不好改变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些后果。我总觉得这事现在发生，未必是坏事，这个难关你能走过去，对你以后的人生绝对是好事。”我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我知道小子这个时候最脆弱，他需要鼓励。
“我现在还不能出面，一出面，这事更不好处理。还得你自己来。老师对学生不会心狠的，他们也都是为了这个学生好。所以你心平气和地去谈，我觉得老师应该能给你这个机会。”我又强调了一遍，我当然要让小子看到希望。
幸好明天是周末，还有一个缓冲。等到周一，涂晓也冷静了，跟老师谈话应该能更有底气些。我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鼓励，给他信心。
也许下周就是决定涂晓命运的时刻。一想到这儿，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如果下周学校坚持让涂晓转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更着急的是我，涂晓毕竟是个孩子，他可以没皮没脸，耍耍赖。我不行，我这张老脸还得体面地回到北京，我可不想永远为这事抬不起头来。我更不想让他妈妈为这事更瞧不起我。活到这个境遇，我还想有尊严地活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在恐惧中挣扎……
可想而知这个周末我是怎么度过的。什么叫度日如年？我这两天全体会了。
我找到老张说了实情。在S城，能说上话的只有他。
老张这次不提道歉的事了，他劝我：“我倒觉得不行真回北京算了。你在S城毕竟也是个临时决定，你最终还是要回北京的。其实孩子复读，在哪儿都是读，我就不信在北京你找不到一所学校复读？”
“可我当时答应过涂晓的班主任，保证让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回北京来。现在这么回去，算什么？！”
“这里面还是一个面子问题，你就是一张老脸放不下。”老张一针见血道。
“当然了，如果有钱，在北京想上什么学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那么多钱，孩子成绩又差。我不知道真回了北京能给孩子找个什么样的学校。如果是个特差的学校，那当初到S城复读的努力全白费了。所有人都会看你笑话，我也没脸再见涂晓的老师……”我实话实说。
“现在不是你想选择的时候！如果涂晓真能考回北京当然是最理想的。可现在是他在学校出了问题，学校让他转校，这事你觉得可以商量吗？”老张直直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是啊，这事能商量吗？
“我觉得学校现在这么处理至少比开除强。我要是你，我赶紧带孩子回北京了，何必在这儿受这个气呢！”老张语气强硬道。
沉默了好一阵儿，我开口道：“当初来S城，除了孩子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跟他妈妈离婚了，闹得非常不愉快，你也知道。来S城，其实我也是自私。我就是想换个环境，换个活法，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我不想被别人指指点点，更不想被别人看扁……”
“没人拦着你开始新生活，问题是你的新生活过不下去了。你既然要换个活法，回北京也可以换个活法，我不信非待在这儿就叫换个活法？”老张的话让我喘不过气。
“在北京，亲戚朋友都知道我离婚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涂晓在北京也无法再继续学业，涂晓的班主任让他复读，这些因素加起来都使我想离开北京。我怕触景生情，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我声音颤抖道。
“我能！我知道你难受，谁没个难受事？一难受就离开北京？那北京城的人都该走光了！”
老张的话彻底将我打垮，我说不过他！
我闷头抽烟，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说出来也被老张噎回去了。
“我觉得你该出面了，不能老让孩子冲到前头。孩子毕竟是孩子，作为家长，这时候你该跟学校谈谈了！”老张建议道。
我看着老张，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其实一直在逃避，总想着如果涂晓自己能解决，就不用我这个当爹的出面了。我不是怕出面，我只是怕又谈不拢，反而雪上加霜。
“心平气和地跟老师谈谈，千万不能激动。我也怕你这臭脾气又把双方弄得很僵。你一定要冷静。退一万步，如果真谈不拢，也只能转学了。”老张劝道。
我不敢接他的眼神，只看向窗外。
“转学也不丢人，你得转变思路。树挪死，人挪活。摆在你面前的不是只有一条路，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最终的目的是让孩子有学上，至于在哪儿上，你没必要较真。即使最后真到了差学校上，也不丢人。差学校也能培养出好学生，这个道理不用我说。”
劝人谁都会，老张说的一点儿没错。只是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就是进了好学校，涂晓还能近朱者赤；真要进了坏学校，只会近墨者黑了。天天守着张赛华这么一个学习榜样，尚且学得不伦不类，真要天天跟差生在一起，他只会更差。
“道理谁都懂……”我附和了一句。
“放心吧，天不会塌下来。你放平心态去和学校谈一次，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就看你想不想解决。”老张投过来鼓励的眼神。
我感激地接住。这个时候我太需要朋友了。
在老张面前，还有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我是多担心被涂晓的妈妈看不起。如果我真这么带涂晓回北京，她更得坚信这婚离对了。我不想被她看死。来S城，我本是想让她后悔来着，哪知道命运捉弄人，非让我这张老脸在她面前撕成八块，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晚上我找小子谈话。
我面色紧绷道：“等周一我陪你去学校。”
小子瞥了我一眼，说：“不用，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我也该出面跟老师好好谈谈了。”我叹气道。
小子站起身来，不看我：“不用你去，你去了更坏事。”
“怎么叫我去了更坏事？我是去帮你。”我也站起来。
“你去了就是和老师吵架，你能帮什么？”小子埋怨道。
“这次去一定不会吵了，你放心吧。我早想明白了，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更糟。我跟你妈妈吵了大半辈子，吵出什么来了？最后还不是离婚收场。如果我们当初不吵架，或许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我自我检讨道。
“两件事别混为一谈。”小子学着大人口气说话。
我瞪他一眼：“你小子也奚落你爸。”
“我当时就不叫你俩离，你也不听我的啊。现在后悔了吧？”小子责怪地看着我，“如果我妈在身边，咱俩也不至于过得这么难……”小子说了实话。
我面上挂不住了：“怎么就难了？不就是一个转学的事吗？实在不行，咱们就转学，有什么的，在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上学的地方。”
我赌着气，不想在小子面前下不来台。
“要回你回，我不回去。我回去就是上高中，现在回去算什么？逃兵啊！”小子倔强道。
那眼神像极了我。这才是我的儿子，我心里一震。
“好，小子，有你这句话，老爸陪你到底！”我激动地说。
“爸，明天我自己去学校，我先跟老师谈谈，万一他们同意不用转学了，不是皆大欢喜？”小子跟我商量。
“……那好吧。”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我总觉得小子这次能摆平，“那这样，明天你先去学校，看看老师怎么说。实在不行，老爸再出马。”
谈话到此结束。可是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我看着小子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心里真犯酸。
周一一整天我都处在慌张忐忑中，神经紧绷，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老张让我回家等消息，他的心脏也快受不了了。
傍晚小子终于回来了。
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情况不乐观，可内心还抱着希望。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我冲了过去，把小子吓了一跳。
没想到小子平静地说：“姚老师让你去趟学校，下星期……”
我的心猛地一沉：“姚老师跟你怎么说的？你跟我详细说说。”
“我一早就和姚老师谈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姚老师什么也没说，就说让你爸来一趟学校吧。我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让我哪天去？”我焦急地问。
“下周……下周几我忘了，好像只说是下星期……”
可想而知小子当时得多紧张，连时间都忘了。
“那你快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时间，别耽误了大事。”我一脸焦急。
小子闷闷不乐，脸聚愁云。
“打个电话不难。这有什么的。老爸都把老脸放一边了，你还顾及什么？”我看出小子为难的样子，劝了一句。
“……”小子欲言又止，懊恼地拿起了电话。
拨通了电话，问清楚了时间，小子沉着脸说：“下周五。”说完抑郁不欢地转过身去。
我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麻木地点上。
我知道小子心里不好受，我这个当父亲的更不好受。
房间里全是沉默的空气。谁也不想说话。
我只顾抽烟，仿佛只有这么机械地看着烟吸进呼出，我才能不去想现在发生的这一切。
一支烟的工夫，我们俩没说一句话。
我看看表，已近十二点，才开口道：“喂，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小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面条？”我强忍着说。
“随便！”小子还是这一句。
“饺子？”我再问。
“我都说随便了，你没听见啊？！”小子爆发了一句。
“你这么大声干吗？！你冲我吼有用吗？！”我也快爆发了。
“我没冲你吼……”小子不悦地嘟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愤怒道，“我当时劝你忍，让你别打架，你听吗？！”
小子赌着气。
“现在知道难受了？早干吗了？你说你为了打架这事捅过多少娄子了？”
“行了，你少说一句吧！”小子瞪我一眼。
“你生气，你当我比你好受啊？！”我的眼里全是火。
眼看着父子俩就要火拼起来。
这关键时刻，电话响了。我吓了一跳，难道老师又把电话打过来了？我赶紧示意小子去接。
没想到小子接起来，一张口就喊了一声：“妈——”紧接着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了。
是他妈妈打来的。
那一刻，我竟然有把电话夺过来跟她说几句话的冲动，可我还是忍住了。
我转身进了厨房，我知道小子不希望我在边上，他肯定有太多的话要跟他妈妈说。
也许他现在正非常后悔，当初离婚时没选择跟他妈妈过。
我只有躲到厨房，选择这种方式。如果当初能不离婚，境况应该不会这么惨吧。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强忍着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忍不住去偷听小子和他妈妈的对话……那样子真是狼狈极了。中年离婚，再加上独自带孩子，这两样加起来足够要我的命了。
我承认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自己都活不好，又怎么去养活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