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从脑海里传来,像是有一把尖锐的刀在将她刻在脑海里的记忆狠狠抹去。
记得越深,消除的时候越痛。沈清不知道,这些回忆,已经成为童颜身体的一部分,是她对抗玄蛇的光和温暖。
不要——
她不要再也记不起来沈清,不要嫁给别人,和别人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要对着似曾相识的场景怅然所失,不要这个人如同没有出现过一般在她的世界消失,不要再也看不见这张脸。
她不要——
那一天,她一次来到长白山,大雪无声,光盈满室,暗香浮动。他从白梅竹影的屏风后面走出,白衣,长发,犹如天上的明月,冬日的白梅,山谷的清风,让人哪怕只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亵渎。这个人,从此刻在她的心里,再难忘记。
那一天,他亲手为她洗手做羹汤,矮矮的方桌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带着桂花的清香,香甜可口,入口即化,咽下去之后依然感到唇齿生香。她唤他美人师父,他唤她小圆子。从此,汤圆不再只是食物,而是一份独属于他们的甜蜜回忆。
那一天,他告诉她,这个世界,不可能事如意,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只要问心无愧,别人多说无益。
那一天,她生病卧床,没上早课,他没有责备她,而是亲手熬好了药,喂她喝下,守护在她床前。
那一天,他挥剑,在大雪纷飞的寒光剑影里,朗声出口,“我沈清,既然是她的师父,就会护她一生安好!绝不会将她交给魔族!”
那一天,她变成了丑陋的怪物,他没有讨厌她,而是摸着她的头,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他的入门弟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一天,她和童战打赌,赌他飞升成仙后是否会丢下她。她在和童战赌,也是和自己赌。赌他会不会像当年一样,宁愿交付出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护她一生安好!然后他告诉她,他哪也不去,就呆在她的身边,他会一直留在苍云观,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一天,他惩罚了上官绯,维护了她,哪怕美丽的上官绯喜欢着他,而她,丑陋的如同怪物。
那一天,她与她共醉,她为他唱歌,酒醉情浓,她一头栽倒伏在他的膝上。她接着酒醉对他告白,他却说今生无缘,终究陌路,他们并非良配。原来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他,而是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有着诸多顾忌。
那一天,为了维护他,她站在大厅之内起誓,“我童颜,今日对天起誓,我对师父沈清只有敬仰之意和感激之情,绝无半点儿女私情,我若今生和他在一起,就断情绝爱,不得善终。”从前她只相信,相爱就拥有,不爱才放手。可她为了他,只能选择给他无尽的自由。
这一天,他唤她小圆子,他对她告白,说终于能够回应她的感情,让她好好地。
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这一刻,这一天,这一生。
童颜感到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这些片段在她的脑子里涌现,又飞快的消失,宛如飞雪。
在昏迷的前一刻,她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双唇,十指狠狠的掐进掌心,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可是,却没有丝毫用处。
“小圆子长大了,美人师父是不是也就不像现在一样疼爱我了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我不长大,师父不离开,不走,不死,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终于昏迷了过去。
在长白山的风雪里,在沈清渐冷的尸身下,在这个她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的地方。
终,这一场大雪,飘扬纷飞,封山断河。
白云和流雪将天空染成最纯净的白。
天地茫茫,竟什么都未留下。
当童越终于将自己的旧伤养好了大半,从修炼室结束闭关出来时,才知道外面早已天翻地覆。三日后,他终于赶到了长白山,满地的鲜血早就干涸,被白雪掩去,天地间除了茫茫白雪,只有已经被白雪半数掩埋的尸体。
他瞪大了双眼,飞快的试图寻找着沈清和童颜的下落。
他迅速的翻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仔细的分辨着他们的面容。
不是,不是,都不是。
直到他听到白雪下有着轻微的呼吸声,他慢慢的走过去,小心的剥开尸体上的白雪,连手指都在颤抖。
沈清的后背被炸得血肉模糊,周身也是伤痕累累,面容却极为安详,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躺在他的怀抱之下,被保护的完好,没有丝毫损伤。
圆圆的包子脸,吹弹可破的肌肤透着红色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微颤,睡得正熟,正是童颜无疑。
一瞬间,童越老泪纵横,心中百味陈杂,没想到,沈清为了保护童颜竟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是因为童颜得祸,是自己害了他!
千言万语,到如今也只有一句,“对不起……”这一生,他欠他的,太多太多,只有死后亲自到地底下去还了。
童越用手一捧一捧挖的着雪和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挖成了一个大坑,将沈清的尸身轻轻的葬在了土中。
他面容如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依旧好看的惊心动魄。
飞雪没有感情,从不悲悯人间的爱恨情仇,依旧无情的落下,带着美与冷。
生不同衾,死后同穴。他的身体,她的回忆,一同被葬进长白山的飞雪里。
旧年月色,算几分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须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月色下,曾经白衣胜雪、宛如谪仙的男子,单纯天真的女童,落寞孤独的少女,都在纷飞的大雪中逝去,模糊了痕迹。
大雪突然下的更急了,在空中不停的飞舞旋转。他生在长白山,翩然若仙,空灵似雪,便让这长白山的雪永远的陪伴他,让他,永不寂寞。
三天后,当童颜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看着面前的老者,眨巴着乌溜溜的双眼,心思单纯的吐出一句,“老爷爷,你是谁呀?”
“你,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童越紧张的看着又回到幼时的童颜。
“叫什么?我叫什么?”童颜想了半天,感到脑子里像是有一把刀再刻,剧烈的疼痛下是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童颜看着桌子上的一晚汤圆,眼睛一亮,雀跃到,“我记得了,我叫小圆子。”说着,捧起汤圆吃了起来,香甜可口,入口即溶。
童颜心中酸涩不仅,摸着她的头顶,“小圆子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你记得,你叫童圆圆,我是你爷爷。”
女童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点了点头,接着吃着碗中的汤圆。
从此,世间再无童颜,只有小圆子。
她已同她的回忆一起,陪他葬在了长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