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半年,公公别来无恙?”
司礼监中,李全向王承恩躬身一拜。十月将尽,日间寒意渐浓,司礼监房里已然早早生起了火盆,房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炭火气味。王承恩笼着手,端正坐着,点点头。
“嗯,杂家甚好。老家的事安顿得如何?”
“劳烦公公挂心,家中琐事皆已安排妥当。”李全恭谨的说。
“这便好。宫里本也无甚要事,宦官虽非朝廷官员,若需丁忧三年也是可行的。难为你此时便归,不曾尽孝完满,心中可有遗憾?”王承恩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里却听不出几分关心。
李全略笑了笑。“做宦官的常年侍奉宫中,若说尽孝完满,总是不能的。高堂既去,多那一年半载的服丧也是枉然。不如早些回来孝敬公公。”说罢,一提衣襟,坐在了偏座上。这时周喜从里间走出,手中端着一盏热茶,为李全呈上,随即也站去了偏座后方。
“难得你有这份心。”王承恩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两眼向周喜这方一瞟,又低头理了理袖口,方才继续开口道:“说到孝敬,你走时留给杂家的这个小子倒是机灵有心,杂家甚是中意,不如就让他跟着杂家做事,你可舍得?”
李全愣了一愣,顺着王承恩的目光,半回过头。“公公说的……可是周喜?”
“正是。”
李全闻言,神色不动,端起手边的热茶稍抿了一口,又稳稳放回桌上,嘴角挂起一抹淡定的微笑。“公公这是哪里话。别说是周喜,整个司礼监皆是任由公公调遣的,公公如何还问起在下的意见。公公看上他,是这小子的造化,公公尽管用便是了。”说着,又转头对周喜道,“你有福了,还不快谢恩。”
“谢王公公提携。谢李公公成全。”周喜好似早有准备一般,快步绕到堂前,乖巧向着王承恩与李全先后拜谢。王承恩抬抬手,招呼周喜起身,而李全却笑而不语,不知心中在想什么,眼神中不经意间,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
这日午后,天色灰沉,秋风中寒意深重。温体仁如往常一般与内阁众臣道别后,披上件薄棉大氅,从东华门坐上暖轿,向温府而去。这几个轿夫侍奉了温体仁多年,轿子抬得稳,脚力又极快,不一会,便行到了离温府只隔一条街的中子胡同。温体仁正在轿内闭目养神,忽然轿子猛然一停,但听轿外一阵嘈杂。
“什么人胆敢拦轿!你可知轿内坐的是谁!”
“小人常熟陈履谦!有要事向温大人禀报!”
“一个穷酸书生能有什么要事!去去!赶紧让路!”
“小人真有要事!是有关前礼部侍郎钱谦益……”
“让他过来。”
陈履谦一语未尽,轿中便传出了温体仁的声音。轿夫见温大人发了话,便不再阻拦,落下轿,为陈履谦让开路。陈履谦急忙上前几步,躬身凑在轿边,低声道:“请温大人恕小人拦轿之罪。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暖轿小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透过小小的空隙,隐约可见轿中人那狐疑的眼神。陈履谦一抬眼,不意间直对上了轿中人的目光,慌忙恭顺的低下头,垂手而立,静静等候温体仁的答复。半晌,才见布帘噗地闭起,轿中传来温体仁淡漠的声音:
“随本官回府吧。”
温府后堂。
陈履谦独自一人在堂内站着,看着堂下来来往往的侍女家丁,站姿有几分不自然的僵硬。天又阴了几分,似是雨雪将至。约有一柱香的工夫,听闻吱呀一声门响,只见温体仁换了便服,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书生,那人自然便是王丛。
“坐。”温体仁口中简单吐了一个字,便不再招呼,径自坐在上座上。
“谢、谢大人。”似乎是当街拦轿已用尽了胆量,直接面对着当朝首辅,陈履谦一举一动皆透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他回头看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边缘上,张了张口,又手足无措的不敢首先开腔。
“是何要事?还需借一步说话。”温体仁也不看他,一手摆弄着桌上的茶盏,低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而陈履谦甫一闻言,却如坐着弹簧一般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几步上前双膝跪地,有些结巴的说道:“回、回大人!当年大人明察秋毫,将钱、钱谦益剔出了朝廷,但那钱谦益虽罢官已久,却仍在乡里胡作非为,收受贿赂,把持诉讼,颠倒黑白,横行一方,实乃十恶不赦之人,小人此来便是上京状告钱谦益,这是状纸,请大人过目!”陈履谦一边道着准备好的说辞,紧张的情绪反倒稍退,只见他从怀中掏出薄薄几张状纸,高举过头,呈到温体仁面前。
温体仁斜眼瞥了眼状纸,并不接过,挪了挪身子,仍是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个钱谦益早已是在野之人,平头百姓,不管什么罪状,你要告他只去县衙府衙便是了,直接找到本官……是何用意啊?”
“大人英明。小人亦知此番行事十分唐突鲁莽,只是……小人为大人着想,也有不得不找大人的理由。”陈履谦依旧捧着状纸,战战兢兢的抬起眼瞄了一下温体仁的表情,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哦?为本官着想?”温体仁终于正眼看向了陈履谦,“是何缘由,说来听听。”
成败在此一言了。陈履谦定定心神,一咬牙,猛地昂起头,大声说:
“钱谦益煽动言官弹劾大人,妄图将大人拉下首辅之位!”
“大胆!”温体仁一拍桌子,语气顿时凌厉起来,“朝廷之事无论大小皆是机密,你一介小民是从何得知,又怎敢妄言!”
“小人绝非妄言!”陈履谦一口气提起,眼睛瞪得溜圆,肩膀因激动微微颤抖,“小人与钱谦益同乡,看得出他这些年来一直企图东山再起之心,但他自知与大人宿怨甚深,有大人坐镇内阁,他绝无机会,于是便发动朝中旧识弹劾大人,为自己还朝扫清障碍!”说着,陈履谦将状纸丢在地上,连磕三头,“个中细节小人是如何得知虽不便言明,但此事确是事实,还请大人明鉴!”
“大人。”王丛压下身子,凑在温体仁耳边小声说道,“王公公前些日子信中的确提到过,那些弹劾奏折中多有提到早年钱谦益一事,如此说来,近期这源源不绝的弹劾怕真的是与钱谦益有关的,大概此人所言非虚。”
“嗯……”温体仁面色冷了下来,片刻,他缓了缓神,示意王丛从地上捡起状纸,双手展开,略略一看,便随手合起放在了桌上茶盏旁。
“得知此事后小人便斗胆写了这份状纸,想着这些罪状或许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所以冒昧拦轿,还请大人恕罪。”说着,陈履谦压下身子,眼睛却偷偷看向温体仁。
“嗯。拦轿之事不必再提了,你且回乡去吧。”温体仁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起身便要回里间去。
“大人!留步……”陈履谦看看随意扔在桌上的状纸,又见温体仁要走,心中一急,忙跪行两步喊道。
“你的心思,本官知晓了。”温体仁停下脚步,也不回头,背着手说道,“你回乡之后且去找个能人,再写一份状子拿过来吧。”
“再写一份?”陈履谦闻言一愣,不明就里。
“凭这几条罪状,想成什么大事。”说罢,温体仁便踱着步子,消失在屏风后,只留下转疑为喜的陈履谦,跪在堂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武英殿中,气氛十分凝重。崇祯读着一份长长的奏折,已是读了半炷香的工夫。夕照蹲着身子一边收拾拖到地上的折子,一边悄悄偷读着奏折中的内容。这份奏折上洋洋洒洒,足足罗列了五十多条罪状:操纵科考、隐漏钱粮、贩卖私盐、私设税目、包揽诉讼、冒顶骗饷、接受投献、奸人妻女、殴杀平民、敲诈本家……直可谓是人间之恶,应有尽有。而这些骇人听闻的罪状全部指向着一人——前礼部侍郎钱谦益。他不禁屏了呼吸,悄悄看向崇祯的脸。只见皇上一手扶着额头,剑眉低低压着眼皮,表情有如窗外的空气一般冰冷凛冽。夕照只看了一眼,便蓦地缩回眼神,后背一阵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据钱谦益同乡说,钱谦益这些年来伙同乡中士绅,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远不止这区区五十八条。此人之恶,可见一斑。”温体仁正色道。
崇祯眉心微微一抽。“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为非作歹……”他喃喃说了一句,好似自言自语,而对面温体仁却听得真切,朗声接起了崇祯的话:
“正是,此人所作所为,真真是枉负了皇上当初对他的信任。皇上英明,早早罢去了他的官,本以为他能够多少有所收敛悔过,谁知此人竟无半点向善之心,回到家乡,仍是为害一方的奸佞之徒。如今看来,这钱谦益断不可再轻纵,还望皇上早日定夺。”
瞥见温体仁这副义正词严的架势,崇祯反而略微缓下了神情,星目一挑,颇有深意的看向了这个脸庞精瘦,发须花白的臣子。那厢温体仁却兀自恭谨的低着头动也不动,仿佛并未察觉到崇祯眼神中的异样。皇帝尊贵在上,臣子谦卑在下,粗粗看来,诸般礼数一丝不乱。但再细看去,在温体仁那过于端正周全的谦卑之下,竟又好似悄悄掩藏着些许挑衅,无声的嘲弄着那本不可亵渎的天子威严。二人就这样沉默对峙着,良久,终是崇祯,首先收回了眼神。
“嗯,朕知道了。”崇祯将那长长的奏折随意一叠,交给夕照,下旨道:“着锦衣卫指挥同知吴孟明带人前往常熟,将钱谦益抓捕进京细细审讯,若罪状属实,则依律严惩,不可姑息。”
“遵旨。”
温体仁一躬身,行礼告退。
“皇上就这样信任温大人么?”
待温体仁离开后,夕照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崇祯一翻奏折,随口答:“他是朕的首辅,朕自然信他。”
“可是……小人觉得此事实在可疑。或许这位钱大人的确有罪,但小人实不敢相信,一个曾居高位的朝臣,竟会如此罪大恶极。这份罪状,定是虚多实少的。”夕照皱着眉说。
“哦?”崇祯斜斜一睨,似笑非笑,“你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根据……”夕照顿了顿,安然一笑,说道:“小人相信皇上。钱大人是皇上当年一手提拔的,小人相信皇上的眼光,绝不会错到如此地步。”
“是么。”崇祯手上一停,将朱笔放回砚台上,看了看夕照,微微展了些笑意,“你既相信朕看钱谦益的眼光,为何却又不信朕看温体仁的眼光?”
“这……”夕照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崇祯似也并未期待夕照的回答,径自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半扇窗子稍稍推开,望向窗外昏黄干枯的冬景。
“你想说的,其实朕都明白。温体仁此人,朕也信,也不信。忠己大过忠君,为权多于为国,他居首辅这些年,工于人事上的计较,却在朝政上功绩平平,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崇祯的话语似是已在心中深藏许久,娓娓道来时,双眼如湖水一般波澜不惊,“但无功并不等于有过,虽是无甚政绩,但他多年来为官清廉自持,不植党羽,处理政事也还算精明干练,确是为朕分担了大部繁琐政务。至于人事之上信他不信,相信几分,朕自然有所分辨。”
“是……但小人仍是不明,既然温大人并不完全可信,皇上为何不另寻贤相?”夕照不解的问。
崇祯依旧背向夕照,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管萧之才,怎可奢求。如今诸臣皆碌碌,能如温体仁这般已是难得。人尽其用便是了。”
窗外的空气从窗口缓缓流入房中,冰冷冷刺着脸颊,令人头脑一阵清醒。夕照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心思蓦然一凛,话到了嘴边,却是闭口不再多言。自己这身份,并不该插嘴此事,皇上既是已有这般思量在胸,必是不会有错的。至少在那时,夕照是这样劝慰自己的,甚至连崇祯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思量竟当真,错到了这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