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好像月亮自有定数的满亏,从不许有一场平静持续得太久。就在王承恩悠哉悠哉的逗着鸟听着小戏,温体仁潜心思索排除异己的良策之时,四月,北方的皇太极建国号大清,年号崇德,登基称了皇帝。
即便是再不热心于政事的人,听到这则消息,也难免心有震动。这就如同失足跌落陡坡之后的心境,本是企图纵身一跃,再登山顶,但却一个不慎下滑了三五丈,终于发现自己再难轻易回归原处。建国称帝,皇太极此举就像一个再也逃避不开的讯号,令人们一边预测着那厢下一步的行动,一边各自在心里浓浓调上了一抹悲观的颜色。
“皇上,您说那金虏如此放肆,咱们这边,是不是该有所行动才是?”武英殿西暖阁,王承恩对紧绷着脸的崇祯说。
“兵力不足,兵饷难征,陕西那边高迎祥闹得正凶,流寇作乱尚且难平,又要拿什么对金虏行动。”崇祯眉头深锁,声音低沉。
“是……”王承恩看着崇祯紧锁着的眉心,心中也是无奈。眼见着日子渐暖,万物复苏,这贼寇的气势却也跟着复苏起来,战事此起彼伏的,惹得崇祯很是烦恼。
“攘外者必先安内,如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一切且待镇住了高迎祥再说罢。”停了片刻,崇祯呼了口气,强打起精神说道。
“是。”王承恩低头应道,“只是朝廷上下皆预测,皇太极此番挑衅之举过后,金虏定会大举来犯,皇上也不可不防啊。”
“诸臣所言也是有理。此事确需早作准备,兵力不可长久在陕西流寇处牵扯下去。”崇祯略略沉吟,“如今调往陕西平乱者可是孙传庭?”
“正是。”
“好,传朕旨意,升孙传庭为右佥都御史,加派兵饷二十万两,命他集中兵力,务必速战速决。”
“一整日都如此沉默寡言,可是有什么心事?”
傍晚时分,宫女一盏盏点起了纱灯。日光尚未褪尽,衬得灯光暗昧不明,此时的房中,倒似比入夜后还昏暗一些。崇祯阅着奏折,只觉眼睛酸痛,于是便站起身,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对夕照闲话道。
“回皇上,小人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听了金虏称帝的消息,心中别扭而已。”夕照低低头,轻描淡写的说。
“哎……朕何尝不是。”崇祯轻叹一声,“想来这也并不该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皇太极的打算,早已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只不过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猛了些,令人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日光又暗下来几分,崇祯踱着步子,回到龙案后就坐。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夕照正看着自己,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怎么?朕有什么不妥吗?”崇祯疑惑,问道。
“啊、不不,”夕照忙解释道,“德秀只是觉得,皇上最近……当真变了许多。”
“哦?”崇祯微微一笑,“此话怎讲?”
“若是过去,发生这样的事,皇上好歹都会消沉上一阵,可如今,皇上嘴上说着难以接受,但是在德秀看来,皇上倒是平静的很呢。”夕照说着,眼中闪过几分调皮的笑意。
“平静吗。”崇祯笑了笑,但却不觉间,隐隐透出一丝无奈,“总是消沉,大概也会厌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消沉或不消沉,不过都是殊途同归罢了。”
“殊途同归……”夕照呼吸一顿,细品着话中之意,而还未等夕照品出什么,崇祯便径自岔开了话端。
“好了,朱墨有些干了,你再研一些出来。”
“是。”夕照躬身上前,撩起袖子,从青花小瓶中倒出些清水在方砚上,手拿朱墨一圈圈细细研磨。崇祯低下眼,拿起奏折,又继续翻看起来。
“来啦……”“果真来了……”
盛夏的黎明,半圆的月低低悬在天际,天色由西向东,渐渐青灰,空气中尚还残留着一丝夜的清凉。还不到早朝开始的时辰,朝臣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宫门口,一边不安的窃窃私语,一边等待着宣礼太监的那一声高唱。不一会,又一顶软轿落地,轿夫掀起轿帘,一个面瘦发白的老者从轿中躬身而出,此人便是内阁首辅,温体仁。
“温大人。”“温大人。”
朝臣们纷纷恭谨的向温体仁拱手行礼,但各自神色间却透着几分难掩的慌张。温体仁环顾面前群臣,心中疑窦顿生:
“发生了何事?”
“大人。”内阁次辅张至发上前一步,走出人群。前一阵子那桩郑鄤的案子,原次辅钱士升为郑鄤上下奔波未果,也被牵扯了进去,虽未治罪,但终究还是受了崇祯冷落,在内阁中又被温体仁排挤,于是他便于三个月前识相的称病请辞,还乡养老去了。钱士升离开了内阁,由温体仁一手提拔的张至发,便顺理成章的坐上了次辅的位置。只见张至发一拱手,略带焦虑的低声说道:
“刚才接到急报,金虏前日已克宣府大同,直逼京师而来。”
“什么?!“温体仁闻言肩膀一震,大吃了一惊,”如今他们到哪了?”
“如今尚在山西境内,但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抵达京师也就是几日间的事了。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张至发说着,满面愁云。
“如何是好,本官怎么知道如何是好!”温体仁言语间似有薄怒,“皇上知道了吗?”
“报信官进去报了,想该是知道了。就算没来得及报,一会上了早朝,也就知道了。”
“哎……!”温体仁重重叹了口气,望了望天边微微泛白的天空。早知金虏将至,却未料到竟来得这样早。今早,注定又将是个混乱难平的早晨了。
正如温体仁所想,崇祯从上朝到下朝,情绪一直甚是糟糕。一时抑郁不语,一时又突然怒气冲天,吓得众朝臣们大气也不敢出。见群臣们畏首畏尾的样子,崇祯更是怒火难消,于是便早早宣了散朝,一拂袖回了武英殿去。
“陕西那边孙传庭镇剿流寇仍未有进展?”武英殿,崇祯向西暖阁走着,口中对随驾跟到武英殿来的温体仁与兵部尚书张凤翼说道。
“是。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战报甚少,不知战况如何。”温体仁答。
“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崇祯低声骂了一句,又问,“其他地方哪里有兵可调?”
“呃……如今流寇也是张狂得紧,光是镇压内乱已是焦头烂额,一时怕是难有兵调啊……”温体仁底气不足,几句话声音越说越低。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眼睁睁看京师失陷不成!”崇祯双眼凌厉一挑,斩断了温体仁的话音,“京师乃大明第一要紧地,如何能任金虏蹂躏横行,敌军不日便至,就是无兵也要挤出兵来迎敌!”
“这……”温体仁语塞,便和崇祯一起将目光投向张凤翼。宣府大同轻易失守,总领兵部的张凤翼一路上一直面色青白,心中惴惴不安,突然一被注目,一时间额上冷汗如雨涔涔而下。只见他一脸僵硬,嘴角肌肉一抽,战战兢兢的回答道:“现、现今流寇多聚于西北……孙御史与洪总督那边的兵力皆深陷流寇缠斗之中,实是无法调用,唯有……唯有镇守中原的卢总督大概可以救急……”
“卢象升……”崇祯略略一怔,随即眼光一闪,“卢象升!是了,是了!速传朕旨意,急召卢象升回京勤王!”
几日之后,卢象升抵京的消息便传到了武英殿中。
“皇上,卢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午后时分,暑热正盛。传令太监快步行至西暖阁,低声禀道。
“哦?这么快。”崇祯立刻合起奏折,起身向正殿走去。“传。”
传令太监得旨,又迅速出了大殿,不一会便听殿外尖声高唱:
“传五省总督卢象升觐见——”
镂花隔扇门大开着,盛夏的阳光将门外的一切都映得明晃晃的刺眼。在知了噪鸣中,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殿外渐渐清晰,只见一高瘦挺拔的身影穿透耀目的阳光,一个跨步走入殿中,撩起衣襟,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臣卢象升叩见吾皇,愿吾皇龙体康泰,万寿金安。”
“平身。”
短短二字在大殿中荡起些许回音,宛若古刹禅钟,令人不由心中肃然。崇祯端坐大殿正中,尽管不着龙袍,言语神情中自有一份皇帝的威严。卢象升得旨,便持襟起身,恭顺的站在龙椅前几步之遥,静候崇祯发话。
这是夕照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卢阎王。虽是早有传闻在耳,但初看去,夕照仍不禁微微一怔——面容净秀如青山,眉目温润如碧水,一举手,一投足,浓浓一抹江南水墨香,如此白面书生,竟被称得作阎王?而再看去,却又觉他身形瘦而不弱,面色善而不懦,青山净秀,而棱角刚毅,碧水温润,而气度深沉,墨色洇洇后,眼角眉梢间,竟隐约透着几丝有如钢铁般的精光。
他,果真便是算命先生口中那可以镇寇御敌,拯救大明社稷的白面阎王么?
夕照将卢象升打量了一番,又偷偷看向崇祯,却见皇上神色淡定,与接见其他臣子并无二致。
“卢卿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了。”
“谢皇上关心,承蒙召唤,臣日夜兼程,不敢有误,所幸终是赶在金虏之前抵达京师。”卢象升拱手一拜,抬起头道,“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驱除金虏,以保京师无虞。”
“好。”崇祯微微颔首,“依卢卿之见,此次京师之危当作何解?”
“回皇上,”卢象升低低头,回答道,“来京的路上臣已派人多方打探,此次领兵来犯的是皇太极之弟阿济格和与其兄阿巴泰,兵力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四五万人,并非金虏主力。臣将于金虏行军路上择有利地势设伏堵截,以奇兵削其兵力,几番过后,其军心必散,届时两军正面对峙,我军定将一举取胜,守得京师安全。”
“嗯……”崇祯眼中透射出赞许的目光,停了片刻,又道:“那么……如今大明流寇肆虐,内忧不绝,金虏屡犯,外患难除,这……又当作何解?”
卢象升身体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僵,似是有些意外,但见他很快便收敛精神,略加思索,开口答道:
“流寇本是我大明子民,揭竿暴乱始为寇。百姓造反,多起于饥寒;士兵叛乱,多缘于缺饷。为寇者自然当剿,但若不恤民之苦衷,流寇剿也难尽;若可安民生,解民困,则内忧便将迎刃而解。”他顿了顿,接着说,“而金军乃外族鞑虏,觊觎我大明广阔富饶,企图不轨。对待金虏绝不可迟疑,必得迎头痛击,以精锐之师,强劲之势,断其不轨之念,扬我大明国威。”
“卢卿所言甚是,朕果然没有看错。”崇祯眉目一展,连连点头,“此番敌情战报,兵马调度,可直接问询兵部尚书张凤翼与内阁首辅温体仁。朕已吩咐下去,只要为你所求,各部官员均将鼎力支持,不得推脱延误,全力助你护城退敌。”
“谢皇上。”卢象升拜应道。
崇祯又点点头,转而对夕照略作示意。夕照领会,绕去屏风后,不一会,捧出沉甸甸的一物,呈与崇祯。
崇祯从夕照手中接过此物,攥在手上,忽地站起身来,步步走下雕着金龙的台阶,径直来到卢象升面前。卢象升心中一紧,不知崇祯何意,只得低下眉眼,不敢抬头直视。只见崇祯手臂一伸,将手中的物件横亘在卢象升面前——
蛟龙入云,飞凤展翅,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崇祯手中的,竟是一柄精致异常的宝剑。
“皇上,这是……?”卢象升微微抬眼,看到宝剑,登时大吃一惊。
“卢卿一向是朕所倚重之栋梁,此番京师危急,朕将此尚方宝剑赐予你,见剑如见朕,若遇紧急事态,可先斩后奏,以保退敌无碍。”
崇祯说着,表情严肃而郑重。卢象升十分动容,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得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必将为大明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如何轻言死,大明社稷需要你好好活着。”崇祯面色一软,一改方才的帝王威严,温然言道,“朕与千万黎民百姓的性命就此交付于你了,切莫让朕失望。”
“是!”
卢象升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双手高举过头,郑重其事的接过尚方宝剑,深深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