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膝盖依然酸痛僵硬,却已是比昨夜好了许多。夕照望了一眼那边整齐的床铺,二福应是一夜未归。熊哥和小宝不知醒了没有,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动静。未醒最好,以现在的心境,夕照还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两个人继续相处下去。夕照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揉着膝盖,想起昨夜,梁公公将自己送回来的时候,那二人惊诧的表情。若不是皇上,不知自己的小命会不会就交代在昨夜的寒风里了。又和善,又慈悲,皇上果然是一个好人。夕照想。
咚咚咚!
就在夕照坐在床边发呆的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夕照扶着床,想要过去开门。熊哥和小宝也从床上探出头来看向门口。还没等夕照走到门边,门哐当一下被推开,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气喘吁吁的冲进来,一脸苍白,语无伦次的对屋中三人说:
“出……出事了!哈……哈……你们屋的二福……出事了!在……在东南库……哈……哈……”
“出什么事了!?”夕照心中一惊,忙抓着小太监的手臂问道。
“他……他死了!”
夕照脑袋嗡的一下乱成一团,小太监后来说了什么,他全没听见,只觉得天晕地旋,踉跄退了几步,扶着桌子,好容易才站稳。熊哥和小宝立马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跟着小太监跑出屋去。夕照见状,不顾腿上的疼痛,也连忙跟了出去。
二福……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
待到夕照跌跌撞撞的赶到东南库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他挤进人群,只见一人被草席盖着,只露出手脚和几缕头发。夕照蹲下来,颤抖着将草席掀开一点,只消一眼,便几近晕厥,无法再正视下去。单薄的衣服已被撕成布条,身上遍布着狰狞开裂的伤口和暗红的血迹,几乎没有一块完整干净的皮肤。满是浮肿和淤青的脸上,发丝和着血块粘得一团凌乱,面目几乎无法分辨。而尽管如此,夕照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具已经僵冷的尸体的确就是二福,到昨天为止还活生生的二福。
怎么会这样!夕照眼前不住的晕眩,心里被汹涌而来的悲痛瞬间占据,五脏六腑都像堵了沉重的大石,整个身体几乎要被这负重感坠得撕裂开来。
“又是鬼索命……”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
“过了年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种事……真是不吉利。”
“是啊……这东南库果然是不洁之地。”
什么!夕照猛的抬头,头顶上一张张或怜悯或冷漠的面孔挤成一堆,几乎遮蔽了天空,却找不出说话人到底是谁。这一身的伤如此刺眼,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对待,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事到如今,居然还在说着鬼神之论,到底是愚昧至极,还是故意对真相视而不见?夕照压抑着心中的悲伤与愤懑,慢慢将草席盖好,却始终蹲在地上,没有站起来。每个人都是这样,各自心怀鬼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出惨剧,言语中避讳着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眼中没有丝毫对逝者的哀悼。说这东南库不洁,你们当中又有几个人干净!就让他们尽管居高临下看到够吧,二福哥,德秀我在这下边陪你。
“哎哎,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去!”
忽然人群一侧让开一条路,一辆吱呀作响的推车停在夕照身边。两个太监用一张新的草席将二福的尸体裹好,一头一脚的猛一用力,将他放到了车上。“散了散了!”随车的太监挥着手驱赶人群,围观的人们碎语一阵,便各自散去了。
夕照依旧蹲着,看着推车吱呀吱呀的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转弯处,回头才发现,原来熊哥和小宝也没有离开。两个人望着推车离开的方向,木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夕照看着他们的这幅样子,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清楚。昨日的愤怒和鄙夷,今日的哀伤与酸楚,新痛旧伤此消彼长的充斥于心房中,不可多想,不可多忆,似乎稍加触碰,心便会突然之间碎裂殆尽。
小宝察觉到夕照的目光,身体一抖,像受了惊吓的兔子。“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小宝声音发颤,急忙辩解道。熊哥也回过头来,躲闪着夕照的视线,惴惴不安的开口道:
“我们……我们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我们三个全都去死……”
“是啊……二福哥……也不想的吧……”
夕照收回目光,渐渐发现,原来其实无话可反驳。细想来的确,无论当时他们怎么做,或是自己怎么做,不过是死一人和死三人的差别而已。
沉默。
天阴阴的,没有太阳。风呜咽着穿过东南库前这条空旷的道路,令这阵沉默更显得冷若冰窟。半晌,夕照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道路的尽头。腿脚早已麻木了,夕照扶着墙,没有再多看那二人一眼,低着头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这个死一般阴冷的地方。
鬼伯的房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夕照蜷在藤椅上,呆呆看着地面,一言不发。鬼伯坐在房间的另一端,手里拿着念珠,口中轻轻念叨着什么。大概是经文吧。夕照想。
“一念之差。如果我当时向皇上开口求了情,也许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呆坐了半天,夕照忽然开口道。
“哎……人各有命。”鬼伯淡淡的答道,“小哥说与不说,都是他的命。”
命……吗?夕照默默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这个字眼。胡大嘴,熊哥,小宝,二福。有人饱受欺凌,有人平白被冤;有人设计陷害,有人虐人致死;有人明哲保身,有人独自抵罪。人人都有罪过,人人却都无辜。到头来到底该怨谁?因果罪孽纠结在一起,缠缠绕绕,蜿蜿蜒蜒,看不到源头,辨不出对错,只觉一片阴霾。难道这就是命?夕照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地上的青砖,回想起自己刚被调去乾清宫时,鬼伯说过的话。是非之地……果然不错,调去只消一月,便应足了这四字。而皇宫偌大,岁月幽长,在自己耳目不及之处,这皇宫又曾酿出过多少是非?这就是这红墙里的世界吗……
“每年不知有多少冤魂在这鬼门边徘徊。今年,这是第一个。”鬼伯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几支香,“来,小哥,咱们一起送他一程。”
“鬼伯。”
“嗯?”
“我想离开这地方。”
“……”
“这次……是真的。”
鬼伯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离开鬼伯住处的时候,应该已近正午了。但天色依然昏黄,好似昼夜混沌在了一起,光线暗昧,时间和空间,统统辨不明晰。夕照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感觉风中带有一丝阴郁的潮气。这次是真的决定了。这样满眼暗淡的地方,夕照一天也不想再多呆下去。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想属于这里。就这么结束吧。想要的拿到了,想见的见到了,是时候该舍弃这荒唐的张德秀,重新回归许夕照了。要不了多久,压在心里的这口大石就会消失,宫里的一切也会慢慢淡出自己的记忆了吧。断了期待,绝了留恋,就这样结束,应是最好的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回到了乾清宫,夕照伸手推开屋门,原来熊哥和小宝已经回来了。夕照头也没抬,径直走进屋去,却忽觉气氛有些异样。
“德秀……”熊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夕照抬起头,忽见屋中多了一人,头戴梁冠,手执拂尘,身穿绯色盘领锦袍,正坐在八仙桌旁浅笑着看着自己。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独独眼神却清澈明亮,好似正值壮年一般。此人不正是昨晚将自己送回来的梁颐梁公公吗?夕照连忙退后一步,欠身行礼道:
“梁公公,昨晚承蒙相救,德秀感激不尽。”
“哎~”梁公公摆摆手,“腿恢复的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梁公公惦念。”
“嗯。那就好。杂家此次前来不为别的,是皇上想要召见你。”
“皇上召见我?”夕照睁大眼睛。
“嗯。这会皇上应该在内殿了。跟我来吧。”说罢,梁公公起身便要出门。
这就要去见皇上?夕照有些不知所措。“敢问梁公公,皇上召见我所为何事?”
“呵呵。”梁公公笑了笑,“皇上要调你入都知监。”
都知监??
夕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愿意?”梁公公转过身来,一甩拂尘,两手扣着,看着夕照时,双眼浅浅含着笑意。
“不不……岂敢……”夕照忙低下头,“劳烦公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