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周喜回房,发现碧桃正在房中等着他。
“吃过饭了么?”碧桃见周喜回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相迎,“还有些菜肉馒头,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吃过了。”周喜随口说着,径直走到房内坐下,活动了下有些酸麻的肩膀。
“今天累着了罢?”碧桃绕至周喜身后,一边为周喜轻揉着肩,一边问道。
周喜闭着眼,只嗯了一声,懒得多答。碧桃看着周喜的后背,一双眼闪闪烁烁,似是有话想说,犹豫了半日,方才小心开口道:
“我看今日院里一直乱糟糟的,有人说什么和议,又说什么泄密,好像……好像还提到了张德秀……”碧桃越说声音越小,底气颇是不足,“咱们……是要与清军议和了吗?这又和张德秀有什么关系……”
“女人家,别问这么多。”周喜不耐烦的说道,忽又心思一转,微微睁开了眼睛,话语中透着寒意。“不过……你若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张德秀把和议的机密张扬了出去,罪过不轻,搞不好怕是性命不保了。”
碧桃闻言登时大惊,一口气倒抽上来,按着周喜肩膀的手无意间掐紧,直掐的周喜皮肉生疼。“嘶……你干什么!”周喜吃痛,转头向碧桃怒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碧桃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为周喜揉搓痛处,却被周喜腾地站起身挥手打开。“贱货!满心里就想着那个张德秀!你倒是够长情,每次一说起他你就心思动摇魂不守舍的!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有一刻把我放在眼里!”周喜红着眼对碧桃吼着,满面皆是怨怒。
“这、这是哪的话……”碧桃被周喜激烈的反应吓得心里突突直跳,秀脸煞白如纸,颤抖着嘴唇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再怎么说我与他也是多年旧识,他要死了,难不成要我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那岂不是成了木头人……你别生气,此番出事的若是红杏他们,我也是一样的……”
“说什么一样的,你的心思,我还不知!”周喜气哼哼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碧桃定了定心神,勉强挤出一个笑,上前拉住周喜的衣袖道:“你也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可你如何还是这么多心,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也该是清楚的罢?我早就跟了你了,哪还会去想什么别的人,你便放心好了。”
“哼……嘴上说得好听。”周喜瞥了碧桃一眼,摆着一副别扭样子,手上却任凭碧桃拉着自己的袖子,不作拒绝。
碧桃又朝周喜甜甜一笑,拽着周喜强将他按在椅子上,继续为他揉起肩膀。“张德秀是生是死……其实也并与我无关。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只有你平平安安的,才是正经。”
碧桃的话语又甜又柔,轻拂着周喜的耳廓,总算是将他脸上的怒意大致消了去。“我怎会不平安,莫说是平安了,只要你一心跟着我,早晚有你享荣华富贵的一天。”周喜一挑眉,说道。
“那自是最好。”站去周喜背后的碧桃,却是一下子笑意全无,口中应付着周喜的话,心中默默念着方才周喜说的那性命不保四字,一颗心沉沉坠入谷底。
“你在想什么?”看碧桃半晌不语,周喜眉头一皱,声音又尖利起来。
“啊……嗯。我在想你每日出入王公公内室,这件事不要将你卷进去就好。”碧桃随便找了个借口道。
“我?哈,怎么可能。”周喜展了眉头,嘴角轻蔑的一撇,两手提起衣襟,翘上了二郎腿。“正可谓,皇天不负有心人哪~啊~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周喜一边享受着肩上教人身心酥麻的揉捏,一边半唱半念的,悠闲闲哼起小调来。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和议一事一经泄露,顷刻之间便传遍了朝野上下。堂堂天朝,怎可屈尊与建虏媾和——正如崇祯预料的那样,抗议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入武英殿,日日有官员堵在西华门口求见皇上,甚至还有多人联名上书,以命相挟,力反和议。但或是不明真相内情,或是不敢过分造次,尽管反对声势浩大,却并没有人就此事指责崇祯,反而不约而同的,都将矛头对准了和议的执行者,陈新甲。
“皇上……这奏折越攒越多,总是留中不发也不是个办法啊……”武英殿中,王承恩苦着脸说道,“现前外廷都在指责陈大人擅自议和,吵着要从重处置,不知皇上可要如何解决?”
“他并非真是擅自议和,这教朕如何能罚他。”崇祯扶着额头,眉间尽是烦闷,“哎,这阵子可苦了他了。”
王承恩闻言低下头,掩起眼中鄙夷的神情,但言语间却仍是流露出些许不屑:“陈大人……他可不苦。近日来陈大人到处奔走,逢人便说和议从始至终都是皇上的意思,自己不过是奉命而行罢了。别人不信,他便拿皇上的手谕给人看,奴婢瞧着,他是要把这责任全盘推到皇上身上,只怕剩下一点给自己。这还有一封申诉的折子,写满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很是理直气壮,定要皇上为自己主持公道。”说着,王承恩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皇上请过目。”
“哦?”崇祯抬起头,接过折子来读,脸色瞬时一冷,眉心的烦闷慢慢结成了冰霜。“他做事倒是雷厉风行,这申诉将自己撇得还真是干净。”草草读完,便将折子往桌上一扔,“虽说确是有朕的应允不假,可身为朝廷要员,如何竟怕事至此。”
“谁说不是呢,说到底,和议还不是由他提出的。”王承恩接了崇祯的话道,“恕奴婢直言,以现如今外廷反应看来,这和议恐怕是再难进行下去了。若要平息众议,总得要给个说法,做个了结……”
“你的意思是……”崇祯眼睛一挑,直看向王承恩。那厢话说一半,崇祯便似领会了那不曾点明的话中之意,出言既是询问,却又不像询问。王承恩见崇祯既懂了,又没立时反对,于是便安安一笑,微欠了下身。“皇上圣明。陈大人办事不力,又推脱责任,只欲陷皇上于不义。虽然议和并非是他擅行独断,但处罚他来给众臣一个交代,却也是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吗。让陈新甲全盘接顶下来,的确可以快速了结了这场风波,可如果这样做了,自己同那怕事的陈新甲,还有什么分别。崇祯思忖片刻,依然还是摇了摇头:“不妥,不妥。此事确有朕的授意,朕不能就这么冤屈了他。”
“皇上。”王承恩理了理心思,耐心解释道,“此番若不推出陈大人去,朝政不知几时才能恢复正常,李自成现下又围了开封,难道要教那些言官们天天堵着西华门,逼皇上在这等事上耗费心力?况且陈大人之过岂止今日这一件。当初洪大人欲行持久战,是他上下奔走,力谏速战速决,导致洪大人亡,祖大寿降,松锦落入清军之手。此役之败,陈大人身负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若无此败,我大明又怎会沦落到屈辱求和的境地?皇上心存慈善,不忍让他虚担擅行之名,可细想来,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此人,依奴婢之见,莫说是担个虚名了,实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
“可是……”
“皇上……若实在觉得擅行和议一名有欠妥当,他名副其实的罪过,其实也不少了……”王承恩略一抬眼,话里有话。
“唔……”听闻王承恩一席说辞,崇祯又沉吟了许久,终于才点下了头。“哎……你说的也在理,容朕权衡一下,再作打算。”
“是。”王承恩见话已到位,便也不再催促,躬身应旨道。
“不过……”崇祯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和议之事究竟是怎么走漏的风声?你……可曾查过了?”
崇祯目光直落在王承恩脸上,一句话说得猝不及防,教王承恩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
“……回皇上,奴婢已经查清楚了。”
“朕听说,事是出在司礼监的。”崇祯不动声色的说着。
“皇上恕罪!”王承恩忙双膝跪地,夸张的磕了个响头,“都是奴婢管教无方,叫手下偷看去了密折的内容,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既是密折,便该收好,怎会教他看了去。”崇祯却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又开口问道。
“哎……”王承恩定了定心,将编排好的话儿一一说出,但额上却不由自主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日陈大人送来折子,奴婢心知此折至关紧要,于是回到内室去看,看过了之后便小心锁在了柜子里,钥匙也只有奴婢身上这一把。后来御马监赵公公说有要事叫奴婢去一趟,就那么片刻的工夫,那天杀的崽子不知怎么就撬开了柜门,偷看了折中的内容,又不知轻重的逢人便说……哎,和议乃是大明难得的喘息之机,进行至此,眼看可成,却教奴婢一时疏忽功亏一篑,奴婢实在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从重责罚!”说罢,又是低低叩下头去。
虽是主动引罪,但话里话外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崇祯听着王承恩的叙述,脸上一直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待到王承恩说完,他深看了王承恩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释然。“这不关你的事。你起来吧。”崇祯收回眼神,语气中不见丝毫波澜,“偷看密折那人,叫什么名字?”
“谢皇上宽恕……”王承恩站起身,嘴上接着答话,目光却下意识的扫向了崇祯身边的夕照,“他……名叫周喜。”
周喜?!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夕照骤然间脸色大变。怎么会?怎么会是周喜?!难道引发此次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竟是他!但崇祯听到这个名字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略微点了下头。
“那皇上您看……这周喜要如何处置?”
“嗯……”崇祯停顿了一瞬,再开口,只是低声吐出了一个字,但这一字却令夕照呼吸一窒,心跳再难恢复方才平静的节奏。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