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崇祯借故离去,几名官员只得各自暂退,但武英殿这场小小的争论却并未真正平息。官员们由口诛转为了笔伐,折子日日送抵武英殿,一方罗列着杨嗣昌的罪状,一方逐条为杨嗣昌辩解,一方叫嚣着量罪定罚,一方却坚称督师无罪,双方笔墨之间互不相让,武英殿中人声散去,硝烟却从龙案上的叠叠奏折间,无声的弥漫开来。但这场看似难解僵持却未能延续多久,便意外的戛然而止——二月初四,张献忠突袭襄阳,襄王遇害,襄阳失陷。无人知道张献忠是何时离开了四川,重新回到湖广,也无人知道有重兵驻守的、督师衙门所在的城池,为何能如此轻易便被攻陷。这一变故彻底让陈新甲等人闭口搁笔,即便是心有不甘,也再无言为杨嗣昌辩护。
武英殿暖阁,崇祯默默立在窗前,背对着一脸不安的夕照,以及候在案前许久的王承恩,始终一言不发。
“皇上……”又是一盏茶时间过去,王承恩思前想后,终于鼓了勇气,小声开口道,“您看目前这事……可要如何处置杨督师?”
“襄阳之事,他可有战报送来?”崇祯依旧面朝着窗外,看不清说话时的神色,只闻话语字字声沉。
“不曾有战报……”王承恩恭谨的答道,而后眼睛一转,想了想又道:“说来也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见杨督师那边有战报抵京,不知是何缘故。”
“嗯……”崇祯低低应了一声,终于转身走向龙椅。夕照见崇祯虽脸色阴郁,倒是不见如前阵心病难愈时那般憔悴颓唐,暗地里也稍稍放下了心来。但崇祯坐去龙椅后,又是久久不语,王承恩偷瞧着崇祯的脸,却怎么也看不透皇上的心思,弯着腰直等得后背发僵,心里发毛。
“你……”半晌,崇祯方才开口发了声。王承恩连忙上前一欠身:“皇上尽管吩咐。”
“唔……”崇祯抬头看看王承恩,薄唇一抿,又将唇边的话语咽了下去,顿了一顿,只淡淡说道:“你且下去吧,有事吩咐时我会遣人去唤你。”
“是。”王承恩眉头微抽,似乎对崇祯的迟疑略感意外,但随即便敛起神色,应旨告退。
“德秀,你说,朕是不是又信错了人。”
寒冬将尽,天气却仍不见暖。沁凉的风悄悄穿过大殿,挑起暖帘,钻入房内,吹散了翡翠插瓶中玉兰花的幽香。崇祯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一语说得清清淡淡,却是冷冷寂寂。夕照心中一阵揪紧,但待皇上二字称呼出口,却又意外语塞,竟发现自己找不出话语慰解崇祯。孝子忠心,或许的确不错,但信了他的孝子忠心,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这究竟是信对了,还是信错了?
崇祯见夕照不语,不去催促,也不多言,低下头默默沉吟了片刻,终是神色一冷,一字一句的说道:
“看来,该是他赎罪的时候了。”
夕照一惊。“皇上的意思是……?”
崇祯转过头,直对着夕照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
夕照敛了神色,微一欠身。终于、终于……不知为何,夕照心中立时涌出的,竟是这两个字。大概皇上也同自己一般,心中积攒了太多几乎可以确信的怀疑,这些怀疑一直安静的潜伏着,只等待一个浮出水面的时机。如今皇上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纵容,而杨嗣昌也终将重蹈温体仁曾经的那条不归之路。只是在夕照看来,这样的结果实在来得太晚;如果对皇上、对社稷的忠心是他不择手段的借口,如果他过去的才能和主张是他屡被原谅的缘由,如果皇上有心的维护,能令夕照说服自己不去恨他对皇上的欺瞒利用的话,那么现在的他,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夕照这样想着,心中定了主意。于是几步绕至龙案前,躬身一礼。
“德秀跟随皇上多年,杨督师这些年来的御前行事,尽皆心中有数。皇上可暂派德秀前往东厂主持调查,必将他一直以来暗地里的所作所为,替皇上查个清楚。”
崇祯怔了一怔,随即了然一笑,眉眼间现出些许暖意。“你的心思朕明白,只是东厂岂是什么干净地方,宫中可用之人多得很,你便不要去了。”
夕照心有不甘,嘴一抿,想了想又道:“宫中可用之人虽多,可杨督师身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他们却不见得有德秀摸得准。皇上放心,不出七日,德秀定将他的大小罪状,逐条逐目查得水落石出。届时皇上便可昭告朝廷,将他依罪定罚。”
“昭告朝廷,依罪定罚……”崇祯口中喃喃念着,仿佛有瞬间恍惚,又仿佛有前事浮上心头,双眼不知聚焦在哪里,停了半晌,方才缓缓摇了摇头。“哎……何必,何必……”
何必?夕照听在耳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教王承恩去一趟襄阳,了结了便罢。”
“皇上?!”夕照登时明白了崇祯话中之意,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杨嗣昌是朝廷重臣,如何可以不交代,不定罪,不公布,便直接暗中了解?尽管按照惯例,单就襄阳失陷一事,便足以担得起这极刑处置,但处置得这般潦草粗糙,又怎么是皇上行事的作风……
……难道说……
疑惑间,夕照忽然想起了几年前温体仁落马时的种种,想起那日朝堂上的闹剧,想起轰然掀翻在地的龙案,想起那句刺骨锥心的可有一人,不负朕。往事一件件划过心间,似是拼出了模糊的答案,待到夕照将目光投向崇祯意图探寻究竟时,却发现崇祯轻合着双目,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三日后,武英殿。
午后的阳光不浓不淡,从列列琉璃黄瓦间流淌下来,将院内的松柏映得青墨错落,古朴苍翠。夕照陪着崇祯一圈一圈的散步,时不时聊上两句闲话,谁也不提那些费心费神,又难得解的事情。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沙沙,二人回过头来,只见王承恩快步向院内走来。
“参见皇上。”王承恩行礼道
“嗯。”崇祯点了下头,“今日该启程去襄阳了吧。”
“回皇上。”王承恩不置可否,顿了一顿,说道,“本来今日是要出发,只是临走之时收到了一则消息……”
“什么消息?”崇祯背起手问道。
“杨嗣昌杨大人,已于前日病逝……”
“病逝?!”崇祯闻言,顿时呆立当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的夕照眉毛一挑,也同样甚是意外。皇上刚将赐死的事情秘密交代给王承恩,杨嗣昌便恰在此时病逝,此事未免太过巧合;而如此一来,他便永远不会知道王承恩手里这道要命的密旨,也永远不必再为他所做过的事情承担责罚,直到临终也只念着那盐梅干城,这巧合于他,也未免太过幸运。
“他真的死了……?”良久,崇祯才吐出一句话来。王承恩点点头,欠身回道:“此事应是不会有假,灵柩已经在返京的途中了,届时皇上可派人查验。另外……”王承恩略略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子杨山松称其是病死,但有风传,他其实是因襄阳失陷,畏惧皇上治罪而服毒自尽……”
“人既已死,那旁的事无需再多计较。”崇祯打断王承恩的话,沉沉低下眼眉,在夕照与王承恩的目光之外,暗自松下了一口气。尽管自己已经做了赐死的决定,但若是他真的死于自己赐下的白绫鸩酒,那么如今,自己究竟要拿心里这莫名的、却又消掩不下的感伤如何是好。既爱也恨,虽恨尤惜,直至死讯当前,崇祯方才发觉自己看待杨嗣昌此人,竟是如此复杂矛盾的心情。无论是病死还是自尽,他命断此刻,也该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如此,自己也终可以抛却杂情,便只将他作为一名孝子忠臣,好好的惋惜一把。崇祯这样想着,转过身去,继续慢慢向前踱起步子,开口平静一如这阳光温和的午后,再不露半点心绪的痕迹。
“襄阳不必再去了。对外宣告杨嗣昌暴病而亡,待灵柩抵京,依礼厚葬。”
杨嗣昌官至礼部尚书,既是阁臣,又是督师,这依礼厚葬四字实行起来,自然是繁琐又费时。而灵柩未及入土,朝中言官们不满的声浪却已是一浪高过一浪。有的说杨嗣昌人虽已去,但督师失职之罪仍须追究定责,有的说他此番罪责重大,非经由三司会审不足以明法度,平朝议。面对这些呼声,崇祯皆是眉头一皱,挥一挥手,敷衍过去了事。人之既死,崇祯也不愿再多纠缠那些是非难辨的功过,况且此时更有一件迫在眉睫的紧要事,急待他花费心思来解决——多年以来从未曾放弃觊觎宁锦防线的清军,终于在辽东集结了大量战力与物资,几大主力部队一齐南下,将锦州团团围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