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后娘娘那边又来人了,请皇上移驾坤宁宫用年夜饭。”都知监的小李子从门外进来,躬身说道——夕照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替着夕照的班。
“嗯,知道了。”崇祯低头写着朱批,随口答道。
“……皇上。”小李子依旧低压着身子,抬眼瞄瞄皇上,含混半天,方才小心的问道:“张公公……过年也不回宫吗……?”
崇祯手上朱笔一停。“嗯,不回。”
“呃……可是……”
“怎么?”崇祯一挑眉,表情瞬间一冷。
“没……没怎么……”小李子吓了一跳,又生把话吞了回去,“皇上还是休息休息,早些去坤宁宫用膳吧,大过年的,别累坏了龙体。”
“嗯……”崇祯缓了神情,放下朱笔,展了展身子。“好吧。这就过去。”
“是。”小李子忙将皮棉斗篷取来为崇祯披上。崇祯整好衣冠,便离开武英殿,乘辇向坤宁宫而去。
待到崇祯来到坤宁宫,后妃与皇子公主们早已等候了多时。见皇上终于来了,众人皆是精神一振,纷纷走出座位,恭敬礼拜。周皇后紧着吩咐宫女们上菜,不一会,热腾腾的酒菜便依次摆上了桌。乐队奏着喜庆的曲子,后妃们领着孩子,按着尊卑依次向皇上拜年,坤宁宫里很是一派团圆和乐的年夜气氛。
“听不着张公公唱的小曲,这年过的总觉得少点什么。”酒过三巡,田妃脸颊被酒意熏得绯红,笑意吟吟的说道。众人皆是点头赞同,谁也没注意到这句无心之言令崇祯脸色微微一僵,笑意一下子淡去了七分。
“是啊,每年的年夜饭,差不多这会时候,德秀总会献上一曲助兴。”坐在崇祯身边的周皇后也点点头,温柔一笑,又转问崇祯道,“德秀是出宫办什么事?怎地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嗯……没什么。”崇祯敷衍的答了一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周皇后心中略略生出些疑惑,但看着崇祯渐冷的表情,却也不敢再问。堂下众人离得远,一时间并不曾察觉异样,只听袁妃又笑笑说道:“除夕之夜竟也不回来侍奉,这张德秀实在该罚,待到他回来,必得罚他再补唱一次。”
“这样最好。”“袁妃说得对。”众嫔妃附和道。
“什么时候呀?张德秀什么时候回来唱曲呀?”嘈杂声中,只听一个小皇子奶声奶气的问。
啪!
“张德秀!张德秀!没了张德秀你们就过不了年了?!”
上首席突然传出一声闷喝。乐声戛然而止,只见崇祯一脸愠恼,将酒杯往桌上一丢,吓得在场众人扑啦啦跪了一地,大殿中空气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皇上息怒。”周皇后也跪下,怯怯劝道。崇祯看看周皇后,又看看跪了一屋子的妃嫔宫女,稍稍冷静了下来。尽管众人皆因自己发怒而跪,但并无一人知道自己这怒火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本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与她们又有什么相干。崇祯长叹一声,软下心情,挥挥手教众人平身,却也没心思再留在席间,说了句“你等继续”,便起身离开了坤宁宫。众妃嫔面面相觑,对皇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谁都摸不着头脑。但皇上不在,哪有继续玩乐下去的道理,大家也便陆续离席,一场年夜饭不欢而散。
今年的除夕之夜,北京城正在戒严之中。尽管城中依旧爆竹声声,但听在崇祯耳中,这爆竹声总像是欠了些精神,不比往日佳节那般喜庆得纯粹。崇祯没有乘辇,徒步走在西通路上,冷风一过,头脑清醒了大半,烦躁也消减了许多。过去也曾徒步走过这条夜路,每每那时,提着灯笼陪在自己身边的,总是张德秀。如今,物是,人非。崇祯看着青灰的地面,只觉那灯影摇摆的幅度与从前有着微妙的差别,说不清,道不明,却透着难以忽略的陌生。似乎是哪一次,他还曾劝我撤了对自己的责罚,再回乾清宫居住。是啊,他一向爱为别人说情的,不知若是这些妃嫔宫人们知道了他未回宫的原因,是否也会有人为他说情?又或者认为仅仅把他逐出宫了事,实在抵消不了这桩欺君之罪……崇祯低下头,自嘲的苦笑。家世,身份,就连名字也是假的。这九年来的推心置腹,形影不离,一切都好像愚蠢的笑话。若这世上有一人不会欺我,那便该是他——自己一直是这样深信着的,而他却仗着这信任,欺瞒了我九年,这教人如何不恨上心头。可明知这是欺君之罪,又明明随时可以离开这道红墙自由生活,而他却情愿留在宫中,侍奉了我九年,这又教人如何恨得下去。崇祯回忆着那日夕照情真意切的辩白,不禁唏嘘。欺瞒背后是这样一颗纯粹的心,我如何能忍心真按欺君之罪杀了他。况且若是杀了他,这世上诚挚待我之人,还能剩下几个……
……哎,说到底,如此纠结烦闷,只因迟迟意难平——既平不了怨他欺瞒之忿,又狠不下舍他而去之心。若能平下一端,也不致如此心如乱麻,也不致动不动就迁怒那些不明真相的旁人……想到此,崇祯忽然心中一紧,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对,不对,这样不对。清军未退,社稷有难,还有诸般紧急要事等我处理,自己又怎可日日念着这等微末小节,静不下心,醒不过来。张德秀已然回不来了,今后与他也再不会相见。只愿明日再后日,奏折多些再多些,将这多余的烦情杂绪,早日冲淡去才好。
砰——啪!不知何处又是一声爆竹炸裂,在天边亮起了星点火光。今晚无雪,夜空明净而幽深,微风清凛,冬意好似夜空的墨色一般深浓。爆竹声远,灯火昧暗,崇祯忽觉这条不长的夜路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寂。他紧了紧斗篷的领绳,抬起头,仰望着那一弯新月如钩。
……今后在宫外,他便只剩孤身一人了罢。也不知这个除夕,他过得如何……
成败在此一举。
西华门外,夕照正了正头顶上的宦官乌纱,用力拍了拍脸颊。不知皇上回宫后,对这件事是如何解释的,但夕照相信皇上应是不会真将事实宣告宫中上下——皇宫中闲话之多早已足够令人心烦,何必再上赶着添上一桩给宫人们嚼舌。何况就算是宣告过了,不过就是见不到皇上,再被门卫羞辱一番而已,又有何妨。夕照定了定心,向门楼下的红漆小门走去,只见那高个守卫大老远的就认出了夕照,笑意满面的招呼道:
“哟,张公公,回来啦!”
“啊、嗯。”夕照怔了一怔,随便应了声。不知他们是如何听说自己的去向的,总之这般热情的反应,大抵不是坏事。
“张公公出宫办事这么些日子,着实辛苦。哎!你两个,快把门打开。”高个守卫回头朝门边吆喝着,转过头来面向夕照,又是一派殷勤的笑容。夕照对他点点头,便顺势进了门去。
果真如自己所想,皇上并没有说穿事实,一切与出宫前别无两样。夕照一边向武英殿走着,不时回应着来往宫人的问候。想来也是,自己本是犯了欺君之罪,皇上却念着旧情未曾秉公惩处,特意说出来,岂不是白白与人口实。但今后便不同了,德秀再不会让皇上为难。夕照看着武英殿的屋脊越来越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跳。若是皇上愿意宽恕德秀,今后德秀便真真正正,无半点虚假的,重新侍奉皇上一遭。
“皇上,张公公回来了!”传令太监碎步跑到暖阁门前,一脸喜色的禀报道,却不曾想这一句禀报令崇祯登时愣在当场,朱笔滑落,面皮发僵,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只听一阵脚步声近,夕照斗篷一掀,迈入暖阁,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屈膝一跪。
“禀皇上,小人办事回来了。”
办事……?崇祯半晌才回过神,拾起朱笔,架上砚台边,勉强平复下神色。本以为此事已然了结,只需等待时间平息一切,但面前这个肆无忌惮闯进宫来的男子,却似乎并不甘心于此。崇祯看着这张令人心恨却又勾人怀念的脸,一瞬之间心中百念纵生。他此来除了求我原谅,怕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目的了。可此事非同寻常,哪怕是自己心中再多纠结,于情于理,又怎能真的原谅了他?但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赶他出去,却也甚是麻烦,不如就在今日,彻底将此事了结吧。崇祯沉吟了片刻,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是。”
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们行了礼,陆续出了房间,最后离开的小李子甚是乖巧,眼里瞄着皇上的神情,轻轻带上了门。雕花木门吱呀一闭,房中只剩下崇祯夕照二人,以及一片尴尬的沉默。
“你……是回来受罚的么?”崇祯敛起目光,靠上椅背,淡然说道。
“小人此来,是来求皇上宽恕的。”夕照跪在地上,低着头道。
“宽恕?”崇祯冷冷哼了一声,“你犯下此罪,本已不应活在这世上,朕没杀你,已然是宽恕过了,你还想再求什么宽恕?”
“小人自知罪无可恕,只求皇上原谅小人,给小人一个赎罪的机会,允许小人再回宫侍奉!”夕照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崇祯,生怕错过崇祯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回宫?”崇祯却是眼睛一眯,神色间瞧不出半点回旋的可能,“且莫说朕不会原谅你,就算是原谅了你,以你的状况,又怎可再留在宫中?”
“小人明白,所以……”夕照一咬嘴唇,终是最后下了决心,“请皇上允小人净身!”
“你说什么……?”崇祯肩膀一震,这净身二字显然令他颇为意外。
“小人不才,无满腹韬略,也无武艺超群,但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小人自小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对小人好的唯有皇上,小人也早已把皇上身边当成了自己的归所。过去或还心存犹豫,但如今方才发现,只要能留在皇上身边,一切尽可以舍弃。只求皇上能够原谅小人,准许小人再回宫来弥补对皇上犯下的错,终此一生,小人誓不会再对皇上有半点欺瞒!”
夕照话语坚定决然,说罢,他俯下身去,将额头低低贴在地上不起来。恳切的语气,期待的神情,直接的措辞,那令种种崇祯似曾相识的感觉撩拨着久远的记忆,也撩拨着他的心绪。有那么一刹那,对面前男子的愤恨几乎就要松动坍塌,但心念百转,五味纠缠,那难解的心结仍旧难以就此抚平,反而在这一阵心绪纠缠间愈发硬生生的硌得心房生疼。
“你既自知罪无可恕,如何还来求宽恕?”沉默许久,崇祯方才冷然开口道,“那日在宫外,可算是你欺我,今日既又回宫来,这便已是再无余地转圜的欺君。欺君是何罪你应当清楚,在宫外我已给过你生的机会,在宫内朕却不可不秉公办事。”
崇祯嘴上说着狠话,眼皮却低低压着,并不直视夕照。
“你便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