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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福禄寿三星度世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死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说这四句诗,单说一个官人,二十年灯窗用心,苦志勤学,谁知时也,运也,命也,连举不第,没分做官,有分做仙去。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德四年,秋八月中,这个官人,水乡为活,捕鱼为生。捕鱼有四般:

攀缯者仰,鸣榔者闹,垂钓者静,撒网者舞。

这个官人,在一座州,谓之江州,军号定江军。去这江州东门,谓之九江门外;一条江,随地呼为浔阳江。

万里长江水似倾,东连大海若雷鸣。

一江护国清冷水,不请衣粮百万兵。

这官人于八月十四夜,解放渔船,用棹竿掉开,至江中,水光月色,上下相照。这官人用手拿起网来,就江心一撒,连撒三网,一鳞不获。只听得有人叫道:“刘本道,刘本道,大丈夫不进取光显,何故捕鱼而堕志?”那官人吃一惊,连名道姓,叫得好亲。收了网,四下看时,不见一人。再将网起来撒,又有人叫。四顾又不见人。似此三番,当夜不曾捕鱼,使船傍岸。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连名道姓,叫刘本道。本道焦躁,放下网听时,是后面有人叫。使船到后看时,其声从芦苇中出。及至寻入芦苇之中,并无一人,却不作怪!使出江心举网再撒,约莫网重,收网起来看时,本道又惊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鲤鱼,约长五尺。本道道谢天地,来日将入城去卖,有三五日粮食。将船傍岸,缆住鲤鱼,放在船板底下,活水养着。

待欲将身入舱内解衣睡,觉肚中又饥又渴。看船中时,别无止饥止渴的物。怎的好?番来覆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个开村酒店张大公家,买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个盛酒的葫芦上岸来,左胁下挟着棹竿,右手提着葫芦,乘着月色,沿江而走。肚里思量:“知他张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时,叫开门,沽些酒吃。睡了时,只得忍饥渴睡一夜。”迤逦行来,约离船边半里多路,见一簇人家,这里便是张大公家。到他门前,打一望里面有灯也无,但见张大公家有灯。怎见得,有只词名《西江月》,单咏着这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残岂借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内有焰难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曾伴玉人春梦。

本道见张大公家有灯,叫道:“我来问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时,可沽些与我。”张大公道:“老汉未睡。”开了门,问刘官人讨了葫芦,问了升数,入去盛将出来道:“酒便有,却是冷酒。”本道说与公公:“今夜无钱,来日卖了鱼,却把钱来还。”张大公道:“妨甚事。”张大公关了门,本道挟着棹竿,提着葫芦,一面行,肚中又饥,顾不得冷酒,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

到得船边,月明下,见一个人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觑着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被汝获尽!”本道见了大惊,江边无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芦,将手中棹竿去打。叫声:“着!”打一看时,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声响。

本道凝睛看时,不是有分为仙,险些做个江边失路鬼,波内横亡人。有诗为证:

高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

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

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

君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

当下本道看时,不见了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不满三尺的人。却不作怪!到这缆船岸边,却待下船去,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去江岸边,不见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

”看那江对岸,万籁无声;下江一带,又无甚船只。今夜却是那里去歇息?思量:“这船无人偷我的,多时捕鱼不曾失了船,今日却不见了,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还是上江人偷我的!”本道不来下江寻船,将葫芦中酒吃尽了,葫芦撇在江岸,沿那岸走。从二更走至三更,那里见有船。思量:“今夜何处去好?”走来走去,不知路径。

走到一座庄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见庄里停着灯。本道进退无门,欲待叫,这庄上素不相识;欲待不叫,又无栖止处。只得叫道:“有人么?念本道是打鱼的,因失了船,寻来到此。夜深无止宿处,万望庄主暂借庄上告宿一宵。”只听得庄内有人应道:“来也!官人少待。”却是女人声息。那女娘开放庄门,本道低头作揖,女娘答礼相邀道:“官人请进,且过一宵了去。”本道谢了,挟着棹竿,随那女娘入去。女娘把庄门掩上,引至草堂坐地,问过了姓名,殷勤启齿道:“敢怕官人肚饥,安排些酒食与官人充饥,未知何如?”本道道:“谢娘子,胡乱安顿一个去处,教过得一夜,深谢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卧处。

说犹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声唤:“阿耶!阿耶!我不撩拨你,却打了我!这人不到别处去,定走来我庄上借宿。”这人开门,本道吃一惊:“告娘子,外面声唤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走入一壁厢,黑地里立着看时,女娘移身去开门,与哥哥叫声万福。那人叫唤:“阿耶!阿耶!妹妹关上门,随我入来。”女娘将庄门掩了,请哥哥到草堂坐地。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声苦:“我这性命须休!”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有诗为证:

撇了先妻娶晚妻,晚妻终不恋前儿。

先妻却在晚妻丧,盖为冤家没尽期。

本道看草堂上那个人,便是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子不满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去那江里死了,我却如何到他庄上借宿?”本道顾不得那女子,挟着棹竿,偷出庄门,奔下江而走。

却说庄上那个人声唤,看着女子道:“妹妹安排乳香一块,暖一碗热酒来与我吃,且定我脊背上疼。”即时,女子安排与哥哥吃。问道:“哥哥做甚么唤?”哥哥道:“好教你得知,我又不撩拨他。我在江边立地,见那厮沽酒回来,我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尽被汝获之。’那厮将手中棹竿打一下,被我变一道火光走入水里去。那厮上岸去了,我却把他的打鱼船摄过。那厮四下里没寻处,迤逦沿江岸走来。我想他不走别处去,只好来我庄上借宿。妹妹,他曾来借宿也不?”妹妹道:“却是兀谁?”哥哥说:“是刘本道,他是打鱼人。”女娘心中暗想:“原来这位官人,是打我哥哥的,不免与他遮饰则个。”遂答应道:“他曾来庄上借宿,我不曾留他,他自去了。哥哥辛苦了,且安排哥哥睡。”

却说刘本道沿着江岸,荒荒走去,从三更起仿佛至五更,走得腿脚酸疼。明月下,见一块大石头,放下棹竿,方才歇不多时,只听得有人走得荒速,高声大叫:“刘本道休走,我来赶你!”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莫是那汉赶来,报那一棹竿的冤仇?”把起棹竿立地,等候他来。无移时渐近看时,见那女娘身穿白衣,手捧着一个包裹走至面前道:“官人,你却走了。后面寻不见你,我安排哥哥睡了,随后赶来。你不得疑惑,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缝,月下有影,一声高似一声。我特地赶你来。”本道见了,放下棹竿,问:“娘子连夜赶来,不知有何事?”女娘问:“官人有妻也无?有妻为妾,无妻嫁你。包裹中尽有余资,勾你受用。官人是肯也不?”本道思量,恁般一个好女娘,又提着一包衣饰金珠,这也是求之不得的,觑着女娘道:“多谢,本道自来未有妻子。”将那棹竿撇下江中,同女娘行至天晓,入江州来。

本道叫女娘做妻,女娘问道:“丈夫,我两个何处安身是好?”本道应道:“放心,我自寻个去处。”走入城中,见一人家门首,挂着一面牌,看时,写着“顾一郎店”。本道向前问道:“那个是顾一郎?”那人道:“我便是。”本道道:“小生和家间爹爹说不着,赶我夫妻两口出来,无处安歇。问一郎讨间小房,权住三五日。亲戚相劝,回心转意时,便归去,却得相谢。”顾一郎道:“小娘子在那里?”本道叫:“妻子来相见则个。”顾一郎见他夫妻两个,引来店中,去南首第三间房,开放房门,讨了钥匙。本道看时,好喜欢。当日打火做饭吃了,将些金珠变卖来,买些箱笼被卧衣服。

在这店中约过半年,本道看着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山也有使尽时。”女娘大笑道:“休忧!”去箱子内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两个尽过得一世。”正是:

休道男儿无志气,妇人犹且辨贤愚。

当下女娘却取出一个天圆地方卦盘来。本道见了,问妻子缘何会他。女娘道:“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齐名文叔。奴小字寿奴。不幸去任时,一行人在江中遭遇风浪,爹妈从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救我在庄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见了船,却是被他摄了。你来庄上借宿,他问我时,被我瞒过了,有心要与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有这卦盘?我幼年,曾在爹行学三件事:第一写字读书,第二书符咒水,第三算命起课。我今日却用着这卦盘,可同顾一郎出去寻个浮铺,算命起课,尽可度日。”本道谢道:“全仗我妻贤达。”当下把些钱,同顾一郎去南瓦子内,寻得卦铺,买些纸墨笔砚,挂了牌儿。拣个吉日,去开卦肆,取名为“白衣女士”。顾一郎相伴他夫妻两人坐地,半日先回。当日不发市,明日也不发市,到后日午后,又不发市。女娘觑着丈夫道:“一连三日不发市,你理会得么?必有人冲撞我。你去看有甚事,来对我说。”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过,无甚事。走出瓦子来,大街上但见一伙人围着。本道走来人丛外打一看时,只见一个先生,把着一个药瓢在手,开科道:

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途客,不指还归大道中。

看官听说:贫道乃是皖公山修行人。贫道有三件事,离了皖公山,走来江州。在席一呵好事君子,听贫道说:“第一件,贫道在山修行一十三年,炼得一炉好丹,将来救人;第二件,来寻一物;第三件,贫道救你江州一城人。”众人听说皆惊。先生正说未了,大笑道:“众多君子未曾买我的药,却先见了这一物。你道在何处?”觑着人丛外头用手一招道:“后生,你且入来。”本道看那先生,先生道:“你来!我和你说。”吓得本道慌随先生入来。先生拍着手:“你来救得江州一城人!贫道见那一物了。在那里?这后生便是。”众人吃惊,如何这后生却是一物?先生道:“且听我说。那后生,你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你实对我说。”本道将前项见女娘的话,都一一说知。先生道:“众人在此,这一物,便是那女子。

贫道救你!”去地上黄袱里,取出一道符,把与本道:“你如今回去,先到房中,推醉了去睡。女娘到晚归来,睡至三更,将这符安在他身上,便见他本来面目。”本道听那先生说了,也不去卦肆里,归到店中,开房门,推醉去睡。

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归也未?”

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女娘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入房来,见了本道,大喝一声,本道吃了一惊。女娘发话道:“好没道理!日多时夫妻,有甚亏负你,却信人斗叠我两人不和!我教你去看有甚人冲撞卦铺,教我三日不发市;你却信乞道人言语,推醉睡了,把一道符教安在我身上,看我本来面目。我是齐刺史女儿,难道是鬼祟?却信恁般没来头的话,要来害我!你好好把出这符来,和你做夫妻。不把出来时,目前相别!”

本道怀中取出符来付与女娘,安排晚饭吃了。

睡一夜,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却待出门,女娘道:“且住,我今日不开卦铺,和你寻那乞道人,问他是何道理,却把符来,唆我夫妻不和;二则去看我与他斗法!”

两个行到大街上,本道引至南瓦子前,见一伙人围住先生。先生正说得高兴,被女娘分开人丛,喝声:“乞道人,你自是野外乞丐,却把一道符,斗叠我夫妻不和。你教安在我身上,见我本来面目。”女娘拍着手道:“我乃前任刺史齐安抚女儿,你们都是认得我爹爹的,辄敢道我是鬼祟!你有法,就众人面前赢了我;我有法,赢了你。”先生见了大怒,提起剑来,觑着女子头便斫,看的人只道先生坏了女娘。只见先生一剑斫去,女娘把手一指,众人都发声喊,皆惊呆了。有诗为证:

昨夜东风起太虚,丹炉无火酒杯疏。

男儿未遂平生志,时复挑灯玩古书。

女娘把手一指,叫声:“着!”只见先生剑不能下,手不能举。女娘道:“我夫妻两个无事,把一道符与他奈何我,却奈何我不得!今日有何理说?”先生但言:“告娘子,恕贫道!

贫道一时见不到,激恼娘子,望乞恕饶!”众人都笑,齐来劝女娘,女娘道:“看众人面,饶了你这乞道人。”女娘念念有词,那剑即时下地,众皆大笑。先生分开人丛,走了,一呵人尚未散。先生复回来,莫是奈何那女娘?却是来取剑,先生去了。

自后,女子在卦铺里,从早至晚,挨挤不开,算命发课,书符咒水,没工夫得吃点心,因此出名。忽一日,见一个人,引着一乘轿子,来请小娘子道:“小人是江州赵安抚老爷的家人,今有小衙内患病,日久不痊。奉台旨,请教小娘子乘轿就行。”女娘分付了丈夫,教回店里去。女子上轿来,见赵安抚,引入花园,见小衙内在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酒香喷鼻。

一行人在花园角门边,看白衣女士作法,念咒毕,起一阵大风:

来无形影去不知,吹开吹谢总由伊。

无端暗度花枝上,偷得清香送与谁?

风过处,见一黄衣女子,怒容可掬,叱喝:“何人敢来奈何我!”见了白衣女士,深深下拜道:“原来是妹妹!”白衣女士道:“甚的姐姐从空而下?”那女子道:“妹妹,你如何来这里?”白衣女士道:“奉赵安抚请来救小衙内,坏那邪祟。”女子不听得,万事俱休,听了时,睁目切齿道:“你丈夫不能救,何况救外人!”一阵风,不见了黄衣女子。白衣女士就花园内救了小衙内,赵安抚礼物相酬谢了,教人送来顾一郎店中。到得店里,把些钱赏与来人,发落他去。问顾一郎,丈夫可在房里,顾一郎道:“好教小娘子得知,走一个黄衣女子入房,挟了官人,托起天窗,望西南上去了!”白衣女士道:“不妨!”即喝声:“起!

”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黄衣女子看见赶来,叫声:“落!”放下刘本道,却与白衣女士斗法,本道顾不得妻子,只顾自走。走至一寺前,力乏了,见一僧在门首立地。本道问:“吾师,借上房歇脚片时则个。”僧言:“今日好忙哩!有一施主来寺中斋僧。”正说间,只见数担柴,数桶酱,数担米,更有香烛纸札,并斋衬钱;远望凉伞下一人,便见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本道见了,落荒便走。被那施主赶上,一把捉住道:“你便是打我一棹竿的人!今番落于吾手,我正要取你的心肝,来做下酒!”本道正在危急,却得白衣女士赶来寺前。见了那人,叫道:“哥哥莫怪!他是我丈夫……”说犹未毕,黄衣女子也来了,对那人高叫道:“哥哥,莫听他,那里是他真丈夫?既是打哥哥的,姊妹们都是仇人了。”一扯一拽,四个搅做一团。

正争不开。只见寺中走出一个老人来,大喝一声:“畜生不得无礼!”叫:“变!”黄衣女子变做一只黄鹿;绿袍的人,变做绿毛灵龟;白衣女子,变做一只白鹤。老人乃是寿星,骑白鹤上升,本道也跨上黄鹿,跟随寿星,灵龟导引,上升霄汉。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谪限完满,南极寿星引归天上。那一座寺,唤做寿星寺,见在江州浔阳江上,古迹犹存。诗云:

原是仙官不染尘,飘然鹤鹿可为邻。

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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