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第一次访问维也纳这座皇城,那还是在1862年9月的事。当时勃拉姆斯早就是一个有成就的音乐家了,如今在维也纳,他可以常常与音乐界的同行好友尽情欢乐。维也纳有这样一些人,有在从事学术研究后喜欢饮上两杯的学者,也有在宴席之余喜欢做一点学问的享乐主义者,勃拉姆斯并不反对各式各样消遣娱乐,他感到这个社会对他来说十分理想,事业之余快乐的嬉戏一番是最好的生活了。维也纳也有许多风姿卓越的姑娘,勃拉姆斯又一次爱上了嗓音甜美的女歌手奥蒂利厄·豪尔,他最优秀的几首歌曲就是在这位女歌手的启发下写成的。后来,他们也分了手,她嫁了人,成了他终身的朋友。勃拉姆斯又一次把年轻的情人变成好朋友,不过这种做法给他晚年的独身生活带来莫大的慰藉。
当时在维也纳除了维也纳歌剧院外,另外还有一个对垒的组织,名叫歌唱联盟,它们的指挥尔布克想成为能手,暗暗与勃拉姆斯较量。当勃拉姆斯在维也纳歌剧院指挥演奏巴赫的圣诞神曲反应平淡后,尔布克在歌唱联盟指挥演奏的圣·约翰受难曲则使听众深深感动。勃拉姆斯起初并不在意,接着便演出他自己创作的作品,以为这里是他自己的园地,他认为那个尔布克不算什么,可布拉姆斯的朋友们却为他们的朋友深捏了一把汗。失败再次来临,最后勃拉姆斯怪到指挥不是他的行业。1863年5月歌剧院再度聘请他,约期3年,但数月后,他送去了辞职书。他仍留在维也纳,直到汉堡方面正式任命了斯托克豪森为音乐社演奏会的指挥后才回到汉堡去,他先在汉诺威停了一下,专门去访问约阿希姆,可约阿希姆和他的新婚妻子正闹矛盾,使勃拉姆斯一进门就感到尴尬,看来这里不便久留,正好维也纳歌剧院来信聘请他担任指挥,他立刻半道而回,到维也纳接受了聘请。汉堡瞧不起他,更重要的音乐中心维也纳却来找他,他现在可以踏着莫扎特和贝多芬的足迹迈步前进了。他也许对于自己的指挥能力确实感到怀疑,不过他想他可以将自己刚脱稿的乐曲立即演奏,这机会岂不太好了!他希望别人听到他的新的乐曲,即使他的指挥有不到之处,一定可以得到听众的原谅的。
一年后,一直富有浓厚艺术兴味的维也纳虽然没有忘记舒曼的作品,但对于大家所仰望的名家仍然予以热烈的欢迎,当听到宣布说勃拉姆斯有几首新作想求教于维也纳的音乐鉴赏家时,公众更加感兴趣了,都想对名作倾听一番。在赫尔·梅斯伯格的帮奏下,组织了一次演奏会,勃拉姆斯以作曲家的身份演奏钢琴,这一次可说是极大的成功,接着又举行了第二次演奏会,情况也是良好。有位音乐评论家汉斯立克,他是一个赞扬少于批评的人,就连他也承认了勃拉姆斯,推崇他为一代宗师,对于他以少有的尊敬,不敢怠慢。
勃拉姆斯住在维也纳特别愉快,这里有新友谊的温暖,有别人对他的尊敬。清晨,他独自散步在普拉特尔路上,闲看熙熙攘攘的人,有时他也坐着马车兜圈子,他常赴音乐会,那时瓦格纳开了三次演奏会,他每次都去听。有人说他虽然表面反对瓦格纳,心中却是敬慕这位作曲家的,又有人说他见一个朋友听完瓦格纳的作品后疯狂地拍手,便对那人说:“可是,我可爱的某先生,你是不是要把你那美丽的手套弄破吗?”不管怎样,他还是觉得反对瓦格纳的那些人是幼稚的,他在写给约阿希姆的信中说:“我想我将被认为是瓦格纳派中的人,因为我见到他的敌对者的浅薄,实在不能忍受。”
勃拉姆斯在维也纳的另一事是结识杜斯特曼这个女人,她是维也纳歌剧院中的歌手,她的美貌也曾在这敏感的作曲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这段缘分并没有发展。也有人说他曾爱着舒曼夫人的女儿朱丽叶,在她订婚的消息宣布后,他简直发疯了,连几句恭贺的话都说不出来。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1862年秋天起,每年夏天来临,勃拉姆斯总要到维也纳附近南边大约20公里的避暑胜地巴顿,这里离克拉拉的别墅很近,他几乎天天都要到克拉拉家去。一天,克拉拉对他说:“约翰内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接着,她告诉他意大利的玛摩利先生已表示要迎娶朱丽叶为媳,勃拉姆斯顿时表情显得十分苦闷,问道:“这件事已经决定了吗?”克拉拉回答说:“是的,去年就开始提亲了,这一次对方作了肯定的答复,还订出了婚礼的日期。”勃拉姆斯先是低头不语,然后猛地起身冲出了房间。克拉拉很是了解这个比她小14岁的青年,朱丽叶很美丽,具有典雅、高贵的气质,长相酷似克拉拉,勃拉姆斯喜欢她是很自然的。过了好几天,当克拉拉还在担心这事时,勃拉姆斯却活泼愉快地出现了,他拿来一首乐曲,说:“克拉拉,这是我为新娘写的音乐。”克拉拉看那乐谱封面,标的是“狂想曲”,副标题则是“为女中音和男声合唱的管弦乐而作”。勃拉姆斯对这件事的慌乱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即一个人听到好友离开他而和别人结婚会有不适应感,以前他听到约阿希姆订婚也曾感到十分痛苦,那时约阿希姆来信,说他已和某女子订婚、勃拉姆斯听到这个消息,就像一个母亲听到独子出事的消息一样,贺信竟然像哀书。像他们的这种友谊,贺信本该十分亲切真挚,可他的信却是“一阵冰霜,听后神志十分沮丧……”他说约阿希姆不久将“俯伏在约阿希姆家里的摇篮上,而忘记他自己的一切事情了”。
母亲逝世
1864年,勃拉姆斯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慌忙离开维也纳回到汉堡,他那上了年纪的母亲已病入膏肓了。
母亲相貌平常,但她总是兴致勃勃,与丈夫相比,她好像是另一个模型的人。有人说她能背诵席勒的全部诗文,想不到她每日担负繁重的家庭事务还能如此,使人觉得难能可贵,但晚年遇到了很大的挫折。她的丈夫在58岁的时候还像个反复无常的青年小伙子,渐渐对她的75岁高龄感到厌倦。他开始把眼光转向别处年青的女人那里。夫妻间常常发生摩擦,后来终于分居。勃拉姆斯一再写信给父亲,想方设法劝他回心转意,“如果我知道您会回到家里来,那真是太高兴了……您在哪儿吃饭呢?……您难道连一个晚上也不想和母亲在一起消磨了吗?”但是父亲很固执,坚决不答应朝和解的方向迈出一步。看来父亲没有善待她,“粗鲁而健硕”的普鲁士人竟然遗弃了她,不再供给她和女儿的生活费用。舒曼夫人曾见他们十分穷困时,老雅各布不但不愿再出钱,并且以法律诉讼来威胁,他知道缺乏知识的人一听到诉讼便只得默不作声了。“假如他真的向法庭诉讼,”舒曼夫人说,“结果他必须供养他们,因为没有一个法庭会下别的判决。”
过不多久,也用不着什么和解了,死亡终于解决了这件纠纷,母亲永别了人间,老雅各布还是流了几滴眼泪,他写信告诉儿子:“她普普通通,四十一岁,烹饪技巧极好。”这是雅各布年轻时对克里斯蒂安娜的印象。同时,他向儿子表示他打算再娶。人们还是认为克里斯蒂安娜是老雅各布理想的生活伴侣。
母亲的过世使布拉姆斯深受触动,他赶去送葬,悲痛之余,又想到了未完成的《德意志安魂曲》,为了纪念母亲、他写完这首《德意志安魂曲》,后来加以修订,终于完成了,送了几个乐章给尔布克,1867年在维也纳首次公演其中部分乐章。这一天,几乎他所有的朋友都出席了,因为那是维也纳音乐界的一件大事。当他踏上指挥台,带领管弦乐队和合唱队为死者演奏起庄严的弥撒音乐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母亲那张平平常常、带有皱纹、衰老亲切的面孔。听众席上坐着舒曼的遗孀克拉拉和她的女儿朱丽叶。约阿希姆也坐在听众中间,他感到十分骄傲,因为他为这个青年学生所做的预言已经兑现。在场的还有他的父亲,两杯过后仍然十分清醒,安魂曲演奏完以后,老雅各布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次演奏,人们对这部作品并没以更多的注意,到1868年,在莱比锡所谓的“音乐院”——步雷门大寺院中,组织了规模较大的管弦乐队和近百人的合唱队,由勃拉姆斯亲自指挥,演出除第一乐章外其余的三个乐章,展尽了大师的风采,而到了1869年2月18日,《德意志安魂曲》首次完整的在莱比锡演出时,由赖内克任指挥,作品马上引起音乐界的轰动,立即被人们认为是世间的杰作。这首作品中,有对恩师舒曼的回忆,有在波恩长跪在舒曼灵前不起的克拉拉的形象,有舒曼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们的性格,有对三年前无意伤害的阿加西的眷恋,更有自己慈祥母亲的轮廓,这是截止当时他所创作的最最感人的作品,他由此而博得大作曲家的荣誉。现在,他的艺术已臻完善。
勃拉姆斯在生活中形成了一种哲理,足以使他应付变化莫测的风云。他是一个十分明智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必须做的就是继续前进,不被风浪所压例。他永远不会过于匆忙,也不会过于懈怠,他将耐着性子,平稳向前。《德意志安魄曲》就是他本着这种克制的精神写出来的。
潇洒维也纳
勃拉姆斯在维也纳交往很广。他觉得这种生活尚不坏,他作曲的名声已经确定,他的怪僻别人已见惯了。相反,许多人要去找他、捧他。他的不拘小节,别人认为是艺术性质的表征,他尽可能的暴露他的本色,喜欢舒服而又安分地生活着,他偶尔不免要向侍女们或其他不知自重的女人调笑一番。在他看来,妇人分两类,一类是高不可攀,一类是低不可取。
他的接人待物的态度,少有变更。有人见他孤独,劝他结婚,他却不加考虑。他对于女人没有达到忘情地步,对于稍逢即逝的取乐决不看得过于认真,他无疑倾心过伊丽莎白,但后来知道她嫁了亨利克。他一点也不为此而烦恼,亨利克是一个二三流的作曲家。勃拉姆斯不能不可惜她,选中这种人较选中他实在相差太远。他们也常见面,并且常通信,勃拉姆斯对亨利克乐曲的评论,总是持友谊的态度,但同时带着一些居高临下的态度。
至于他和其他人的关系则出现或多或少的麻烦,因为他的机智过分敏捷。有一次,他所伴奏的一个歌唱家高声地埋怨着,说他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能听见,勃拉姆斯便反唇相讥道:“你好幸运呀,听不到你那糟糕的声音岂不更好。”在欢迎新学生时,他说:“希望各位同学不要在我的口中听到一句赞赏。”他还诽谤过郭尔德马克,骂他“不敬”,说他既然是一个犹太人,怎敢为鲁德派赞美歌作曲?他又冒犯了理维,有人说是因为理维主张和瓦格纳成为一派的缘故。理维是瓦格纳最忠勇的支持者之一,但同时也和勃拉姆斯之间的关系较好。他于1876年在拜拉特开幕式时曾被信任地指定做“指环”一歌剧的指挥,次年又被选任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在维也纳首演的指挥。和理维的不睦,应对勃拉姆斯自己的坏性子和犀利的舌头去探求原因。
勃拉姆斯建造的音乐大厦是十分坚固的,要了解它们可不大容易。这些建筑的美不是在奇特的装潢上,那种耸人听闻和弄虚作假的东西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是看不到的,勃拉姆斯的音乐只有时间能验证其艺术的真实性。勃拉姆斯认识到,音乐尽管有种种足以引起美感的外衣,但它最能表现的却是思想。只有最具有批判眼光的才智之士才可能同时掌握音乐的灵魂与形体,光凭感觉是不足以做到这一点的。事实上,一个感觉不够敏感的人仍然可以接触到音乐的最最内在的精神。音乐主要是一种智力活动——一种以思想为基础的美的上层建筑。这是勃拉姆斯创作音乐的思想基础。勃拉姆斯轻视没有经过理性约束的热情,他的音乐不是要像鸦片烟的香气那样,不知不觉地进入酒色之徒的没有鉴别力的感官中去,把醉客送进梦乡。相反的,他的音乐是对一种只有批判眼光的人才实用的作品。当然,最具批判眼光的评论家还是勃拉姆斯本人,他才思敏捷,口舌尖锐,能立刻看到自己的短处,也能立刻指出别人的不足,他的言辞往往还带有毒汁。有一次在宴会上,宾主为当代的音乐家频频干杯,在座的客人中有一位作曲家名叫希勒。“刚才,”勃拉姆斯说,“我们已经为许多活着的作曲家干杯,现在,让我们为一位死去的作曲家干杯吧,我建议为弗迪南德·希勒举杯祝酒!”弄得希勒眼睛瞪直了半天。另一次,维也纳合唱团的女歌手们在演唱海顿的一部清唱剧中的一个片段时速度太慢,勃拉姆斯竟然问道:“是否在海顿指挥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唱的?”海顿早在70年前就已经死去了,这不明摆着说那些女歌手老朽不中用了吗。又有一次,他在一个晚会上以极尽讽刺挖苦的本事说了许多辛辣的话语,在离开客厅以前,他则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如果在座的有哪一位今天没有受到我的冒犯的话,我请他原谅我的疏忽。”
不过,我们所看到的勃拉姆斯的粗鲁,也许是他多愁善感的一种表现。他的音乐,也像他的气质那样,掩盖了一颗包在坚强的躯体之中的柔弱的心。能理解他的音乐的人也最能理解他的性格,他之所以咆哮是为了以此代替哭泣。他也有哭泣的时候。有一次,在排练他的一首曲子的时候,他突然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手握双拳,“把那可怕的音乐停下来!”他大吼一声,把乐手们吓了一跳,大家见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乐队,眼泪簌簌直落。他激动得不能自制的时候,还是用了这样的方式来掩饰他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