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交响曲》从构思到最后完成,先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早在1862年,勃拉姆斯已经写出这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只是没有开头那段引子),同时还在进行后面几个乐章的构思。一直到1874年他的管弦乐作品《海顿主题变奏曲》演出成功以后,他才又回过头来,用了两年的时间对它进行创作,终于在1876年完成于克拉拉的里顿塔别墅。先在卡斯鲁首演、后又在曼海姆、维也纳和莱比锡由作者亲自指挥演出,开始几次演出时,人们对它并不感兴趣,这部作品内容本身是比较复杂的,几乎没人能对它进行公正评价。
《第一交响曲》仍留有作者早期积极奋进的迹象,在思想构思、结构原则,或是在主题形象和风格等方面,受贝多芬的影响很大,接近于贝多芬的交响曲,即将作品创作成体现解决矛盾走向胜利和欢乐的思想。他的好朋友德国钢琴家兼指挥家封·彪罗曾把他的这部作品称为“第十交响曲”,可能是这位好友想强调勃拉姆斯对柏辽兹、李斯特和瓦格纳的新浪漫乐派的掘弃和对贝多芬严肃的、有高度思想性的一面的继承。勃拉姆斯意识到他的思想中有浪漫主义的倾向,而他又认为浪漫主义和交响乐逻辑是根本对立的。他四十几岁才慎重地写交响曲,似乎觉得只有彻底摆脱浪漫主义才好动笔。其实在他的这部交响曲中还是有浪漫主义的成分的,难怪有人说他构思这部交响曲时,仿佛看到拜伦的曼弗雷德的形象,一个具有炽烈的热情和强大的意志,但内心慌乱不安、充满绝望的神伤这一矛盾形象。仔细来看,这部交响曲应用了“主题句”形式的“固定乐思”,它超越于主题发展的逻辑之上,起着联结整个交响曲的作用。对于这一“固定乐思”的发展,使用的是古典主义艺术常用手法——变奏,突破了古典主义作曲家只限于在四重奏和交响乐的慢乐章和末乐章中使用,而在奏鸣曲式中勃拉姆斯也对这种手法作了运用。
第一乐章用传统的奏鸣曲形式写成,情绪的增长和减退都很明显,使用一些主题的对比、交织和变化,以揭示这出独特戏剧的矛盾内容和深刻而多方面的内心体验。乐章一开始,一段引子缓慢地展示出悲剧性的曲调,预示了整首交响曲的内容。我们看到,定音鼓、低音大管和低音提琴均匀奏出了一系列八分音符的进行,这使用的是乐队最低的低音乐器,音响沉闷。演奏的八分音符均匀进行,使人捉摸不到节奏的变化规律及音高的变化,造成一种无处可依的心理,从而创造出一种阴暗而不祥的背景,这种效果有人认为它是受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中的命运敲门声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上,同时出现了两条向相反方向进行的旋津,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上行旋律,木管乐器和中提琴演奏下行旋律。这个音阶式的上行旋律,像是对于希望的寄托,由于打破了6/8节拍的节奏规律,音乐连绵不断,情感表达极为细腻,这是在整个乐章中起作用的基本主题。就是在这样一个不太长的引子中,为满足整个戏剧构思的要求,采用有时在高声部、有时在低声部、有时以复调的形貌出现的旋律处理。在这段引子中还出现过两个动机:第一个是宽音程的大跳,它不同于“级进上行的希望音阶”,平静中的大跳仿佛是一种失落感、后来在乐章中就用它来表现一种绝望的心情。第二个动机是弦乐器齐奏的和弦分解音型,充满了热情,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这段引子,旋律只是漂在低沉的背景上,总体色彩效果是一种凶兆的、阴暗的、叹息的、呻吟的和尖声叫喊的感觉。引子渐渐平息,音乐情绪一下出现了转折,一曲悲剧的宏伟序幕刚刚揭开,剧情的发展却将听众引向另一个极端。
呈示部开始,第一小提琴率先奏出第一主题,这个主题由大小调交替组成,它简明朴实,活泼的快板中还采用了大跳进行,音乐情绪充满了一种激奋的热情,青春的活力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从低沉中脱颖而出的主题,它的出现是爆发性的。旋律发展进行中有万马奔腾的气势,有叫啸和跳跃,也有挑战和鼓动,还有命令,像一幅史诗般战斗场面的画面。过了一会,整个情绪慢慢转向平缓,戏剧性激烈斗争的形象被第二主题所代替,一个短暂的宁静出现了:这是一个由双簧管奏出的主题,旋律处于中高音区,发挥了双簧管明朗的音色特点,给人以温柔、清新的感觉,而旋律进行中有不协和音程的跳进以及向上大跳后又向下走小二度,像是一个人在轻轻的叹息,表现出对希望的一种探求。我们不禁想到舒曼的《曼弗雷德》,在音乐伴奏为背景下的娓娓对白。双簧管的“白话”是暂时的,乐队似乎刚要安静下来,中提琴却立即拨弦奏出一个新的主题。开始,它轻声但急切,三个拍点像是在敲门一样,也有内在的坚定力量,是一种充满毅力的探求,这不同于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那三短一长的敲击“命运”之门,那是主题的呈示,而这却是铺路架桥的过渡主题:这是呈示部结尾段的主题,有点凶险的意味,它那简短有力的动机,终于重新燃烧起炽烈的火焰,音乐又沸腾起来了,导致整个乐章的发展更加活跃。
这个乐章的展开部是紧凑的,引子中的动机在这里出现了一下,音乐显得有点呆滞,不同于原来的是它却有圣咏的气质,力求柔言絮语般的庄严,而呈示部结尾段那个“铺路架桥”的主题又闯进来了,它似乎成为主人翁。一些对比性形象在这里相互对照.一步步推向强劲的力度,音乐到达高潮,原先在乐章开始时奏出的那个“阴暗而不祥的背景”的因素也来到这里,法国号和小号结合进去演奏,使这一高潮更有气势,它同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主要主题和《英雄》交响曲中的一个展开部的高潮有点相像。
再现部的音乐基本上是依照原呈示部的素材使用顺序而创作成的,尾声中再次浮现出引子的动机,在温柔起伏的音乐浪潮中,第一主题最后一次露面,但不完整,它的进行被猝然中断,表示无休无止的斗争并没有结束,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弦乐器组最后一个拨弦音把第一乐章带入寂静,音乐结束在悄然之中。
第二乐章是慢板乐章,它相当于一首抒情诗,听起来格外温暖和诚挚,使人想到平静的大自然景色。赏心悦目的风景画,悠然的休息,明净的回忆、然而有些伤感。创作感受可能直接来自对“光明之谷”——克拉拉的别墅环境的体验以及受当时一些令人伤感的事发生的影响。当然,听过音乐,会使人想到贝多芬对生活的体验,一种静观中产生的梦幻和沉思的心境:不管是痛苦还是甜蜜,是悲伤还是喜悦,是安宁还是兴奋、都渗透了一种失意和抑郁的成分。这些与第一乐章浪潮起伏的发展有鲜明的对比。音乐一开始,就由小提琴奏出第一主题:旋律极其接近抒情诗朗诵,由于结构不是连绵不断的大篇幅的进行,而是两小节一停,并且停在弱拍,这样很具有语调特点,听起来很是含蓄,好似透过泪珠的笑容,这是一支美妙的旋律。
在第一主题抒情结束后,双簧管便接着孤独地奏出乐章的第二主题:这支旋律的大部分,有三短一长(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主题特点)的节奏连续反复,显然与命运题材有关,但进行是音阶式的,而且老是在三四个音内环绕,造成一种美丽可亲但同样悲切感人的效果,这是勃拉姆斯在诉说一个受折磨的心灵的深沉悲叹。
为了突出“孤独”的情调,勃拉姆斯在处理抒情性主题时总是让某件乐器在没有其它伴奏背景的情况下演奏。这在传统配器中少见,但这样可以很好地突出个别乐器的纯净音色。第二主题开始的陈述是这样,后来再现时虽然结合了一支法国号和独奏小提琴,但也有类似的效果。这一乐章中,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用得较多,它们时而相互支持和渲染,时而用作音色的对比,表现酸甜苦辣的滋味交互混合,如痴如醉,心情极端繁复。当然,也出现过热情的乐句和流畅的新主题片段,弦乐器的跳跃乐句造成音乐推向前进的动力,似乎提醒主人赶快脱离梦境,双簧管还演奏起较为直观的呼唤式旋律,即一个长音加紧接着的急促进行,这是第三乐章的基本主题的预示。
第三乐章,虽然用复三段的形式写成,这已经是较大的曲式结构了,但还是它相当于一首小型的间奏曲。这一乐章仍然采用类似前一乐章的抒情性手法,音乐有清淡、忧郁之情,而偶尔也有接近幽默的曲调。
单簧管在去掉了低音大管和定音鼓的情况下,清新透明地奏出第一主题,这里充分发挥单簧管音色柔美的特点,使音乐进行秀丽、典雅,充满着维也纳生活气息,具有舞蹈音乐风格。
作曲家对这一主题作了反复陈述的处理,在主题反复之间有一段诙谐性的穿插,很接近匈牙利民间音乐的特点,这一穿插段虽然不算长,但它对音乐的节奏和样式的变换起到了很好的调节作用。
乐章当中有一段以木管乐器同弦乐器欢快的对答的进行受贝多芬的影响较大,具体表现在木管乐器演奏的旋律线条上,开始进行明显有贝多芬的“命运”主题的痕迹,而接在后面的旋律在线条上又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欢乐颂”主题的影子。不过这段进行给人是一种轻松的感觉。
最后,开头一段的音乐再次出现,但那段接近匈牙利民间音乐特点的穿插段被省略了,这是为了使作品简练而采用的作曲手段,它有利于突出对主要主题的回顾。
第四乐章终曲,用奏鸣曲式写成,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乐章。一方面,由于前两个乐章远离慌乱、不安和斗争的形象,只是一种安静、平和的诉说,特别需要在它们的后面有一个强烈的对比。另一方面,它需要重提第一乐章的事情,作为发展,它必须超过第一乐章的分量。还有,它作为终曲要对整首交响曲有一个彻底的总结,这个总结必须尽可能的精彩。所以,从长度来看,这个乐章几乎占了全曲的1/2,它就是整首交响曲最有力和戏剧性的中心。作曲家在对这首终曲的处理时,继承和发展了贝多芬交响曲创作的传统,一些音乐构思和形象的形成,或多或少地以贝多芬的“从黑暗到光明”的发展原则为依据。
乐章开始,手法类似第一乐章,也从一段引子开始,这段引子似有山穷水尽的感觉。绝望产生了,乐队在恸哭,先是低低的、遥远的,然后一步步明晰,一步步扩大,一步步靠近。全部弦乐组一阵神秘的拨奏,定音鼓轰轰作响尤于波涛起伏。接着,一支法国号在小提琴的颤音背景上和蔼地奏出一个动人的旋律,好一派田园景象,随后长笛立即重复演奏,赋予大地一片冰冷的银色世界。据说这是勃拉姆斯在阿尔卑斯山听来的曲调,难怪听了它会感到春意盎然。这是光明出现的信息,像胜利的曙光。接下来,大管和长号奏出一个圣咏旋律,使音乐总的情绪一时变成更加平静、安宁。这样的引子为进入乐章主要部分那种辉煌的发展做好了准备。
弦乐器终于“歌唱”起了第一主题,这个主题在C大调中显得十分淳朴,没有一个变化音,节奏平和,是一首地道的阿尔卑斯山曲调,简直让人感到心醉。它在句法结构上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那首“自由的颂歌”。它堂皇、雄伟,语调适中,不像贝多芬那首“颂歌”那样接近于呐喊。不过,我们还是能从音乐中感受到贝多芬巨人般的步伐。勃拉姆斯为什么在这首交响曲中大量运用了类似贝多芬所用过的东西呢?如果单从受到贝多芬的影响这方面看是不足取的,应该看到,勃拉姆斯有意识地在旋律、节奏与和声等方面都接近于贝多芬,目的在于象征意义,在于表现人类友爱和光明战胜黑暗。从发展的眼光看,这支令人感到温暖的阳光和鼓舞的力量的旋律,正好与引子形成对比,它彻底洗刷了引子中的绝望和不安并且通过暴风雨般的斗争来完成了这一使命。第一主题加快了戏剧性的发展,在它几次反复后,音乐又对引子的法国号略微回顾,接着还是用小提琴乐器声部,它轻盈地演奏出了第二主题。
然而,这优美的第二主题却受到另一个低音旋律的不断推进,这个低音旋律是动机反复形成的,组成动机的是四个下行的音,一拍一个,像是前进的步伐,也是一种内在的力量。
呈示部两个主题的使命完成后,音乐却不像传统那样进入展开部,而是直接到了再现部,展开部被省略了,所以展开部的手法统统被留到了再现部使用。
再现部,一首宏伟的欢乐颂歌奏响了,开始,弦乐器以火一般的热情,奏出了“阿尔卑斯山曲调”。在音乐发展过程中,这个主题被作了多方的变化,勃拉姆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创造性、条理性,驾驭着这匹音乐战马一步步冲向高潮。当音乐到达结尾时,乐队中的铜管英勇地冒出头来,顿时,雄浑嘹亮的音响充实了全部乐队,戏剧发展到了极端。最后,这部C小调的交响曲使用了C大调强有力的主和弦作为结束,大三和弦那光明的音响,表现了胜利和凯旋的气氛。生活,得到了大喜若狂的赞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