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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情丝万缕

雨声淅淅沥沥,外面响起来轻微的两下叩门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进来。”朱佑樘从床边站起来,他有些不舍地看着床上合眸沉睡的她,她睡得很香很沉,两排羽扇般的睫毛在眼帘上落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嘴角绽开了一缕温柔的笑痕,浅浅的梨涡就像弯弯的月牙,让人看一眼就心神俱醉。

进来的人是夜枭和蓝枭,二人皆是淋了一身的雨,进来的时候鞋上泥水沾湿了地毯。

“外面解决了么?”朱佑樘漫不经心问。

蓝枭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床榻上的苏挽月,她小脸朝着床外,侧身盖着一床锦被,一只手抓着垂在床沿的流苏缨络,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套彝族少女素色衣裙,看起来不像是有过云雨之欢后的情形。

他心里略微觉得宽慰,随后却又掠过一丝失落,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落寞与寂寥。

“沐谦那边如何?”朱佑樘早已将蓝枭的失神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夜枭见蓝枭不答,立刻禀告说:“回禀殿下,沐府侍卫有些伤亡。”

朱佑樘冷冷地抬眼,说道:“我没问你。”

此时恰巧蓝枭抬头,他与夜枭对视了一眼,敏锐地发现朱佑樘眼中带着不悦之色,迅速答道:“沐府侍卫死伤了四人,沐谦本人也受了些轻伤。我们的人把守住了下山的各条通道,罗婺部落已尽在掌控之中。”

朱佑樘看了一眼蓝枭,虽然他和夜枭两人都淋了雨,浑身湿透,但两人都不显狼狈之色,长身而立的时候,各自有一番气魄。

“带我去见沐谦。”他扬眉看了一眼蓝枭,又对夜枭吩咐说,“你在门外看着她,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是。”蓝枭和夜枭二人一起答应着。

夜枭看着朱佑樘与蓝枭远去的背影,不禁暗自摇了摇头,照理说看护苏挽月本是蓝枭的责任,现在太子非要临时换人,让他来当这个差,无非是因为刚才蓝枭的眼神太过张扬,多看了苏挽月几眼。太子这个醋劲可不是一般的大,屋子里这个姓苏的姑娘,看来要拿她当国宝一样来守护不可了。

此时外面的雨小了很多,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来,彝族的房子都是圆木做的,上头覆瓦,冬暖夏凉。这些房屋虽然精巧,但同大明紫禁城一比就显得十分简陋。

蓝枭默默跟在朱佑樘身后,替他撑着一柄黑色油纸伞。他在东厂当差多年,深知这个皇太子有洁癖,既讲究又挑剔,今晚他能够屈尊降贵住在这里,实在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心情不好也无可厚非。

“怀恩最近可好?”朱佑樘忽然侧头问。

“义父最近一直在乡间养鱼耕田,精神很好,身体也比以前硬朗得多。”蓝枭恭谨地回答。

“让他好好养着吧,”朱佑樘轻声说着话,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边的人,“若是将来有机会让你兼领东厂,你可愿意?”

“兼领东厂”,表面上听起来是一句很简单、甚至带着无限恩宠的话,但是,对于蓝枭来说,他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明朝东厂直接受皇帝管辖,他们与锦衣卫并不相同,东厂的头领往往是由宫中的司礼监来兼任,比如蓝枭的养父怀恩,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太监。东厂诸人之中,有些是太监,有些却并不是。如果要成为东厂督公,首先必须是太监,这是东厂成立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蓝枭自幼在怀恩身边长大,他们从小就接受过一项很神秘的“手术”,这种手术使得他们长成之后会比一般男人更加俊美,同时也会丧失男人的许多特征和功能。但“丧失”不等于没有,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却突然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

自从遇见了她,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爽朗开心的笑容,甚至希望这次任务永远不要结束,能够永远守护在她身边。

他当然知道,太子刚才这一声询问,并不仅仅是为了探测他未来的志向。

“臣的性命是义父所救,理应属于东厂,”蓝枭低头回答,声音依然很恭谨,“臣愿意为殿下分忧。”

“你既有此念,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朱佑樘听到他的肯定答复,声音终于不再那么凝重了。

“谢殿下恩典。”蓝枭沉声应了一句。

朱佑樘加快脚步向前走,不再多言。蓝枭知道,尽管自己在太子心目中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但刚才的事情已让他起了疑心,他才会有意出言试探,若是刚才他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怕太子所作的决定就是另外一个了。

沐谦坐在灯下,左手扎着绷带,他看到“牟斌”与露出真容的蓝枭二人进门,很客气地说:“二位这么晚找我何事?”

他虽然至今都不知道“牟斌”除了锦衣卫千户的职位之外,还有什么特殊身份,但是他可以断定,今晚那些明朝军队全部来自云南府都指挥使麾下,如果“牟斌”只是一名普通锦衣卫,是决不可能调动他们的。

“我是想问黔国公,若是我们今晚不来,你是否打算让苏侍卫为你沐府白白牺牲?”朱佑樘语气冷肃,丝毫不给沐谦面子。

“当然不会,”沐谦知道此人身份特殊,脸上并没有惊诧之色,淡定地看了他一眼,“阁下想必就是马大人所说的太子亲信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牺牲苏姑娘去换取慕蝶。只是当时我们带的人马不多,凭武力也不足以对抗整个罗婺部落,苏姑娘此战必败无疑,但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

“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救你们?”朱佑樘盯着沐谦,“你们沐府防卫如此松懈,竟然能让罗婺部落的人在府中劫走人质,实在匪夷所思。”

沐谦微微蹙眉,那张远山青谷般的脸一刹像碎掉了所有的清净,但只不过一瞬,就平静如常地说:“沐府在云南虽然说不上威震一方,但总还有一些兵力,即使你们今晚不来,最迟不过四更时分,上滇土司和水西土司都会到此。”

“罗婺部落的土司在哪里?”朱佑樘侧身问蓝枭。

“仍在祭台那边。”蓝枭答了一句,他心里有些佩服白莹这个小姑娘的魄力,能运筹帷幄策划了这么一出,即使没有成功,也是不急不躁,面色平淡。

“黔国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是想大事化小,让都指挥使那边息事宁人,还是奏报朝廷,等待皇上定夺?”朱佑樘知道沐谦心里的动静,也看出了他的顾虑,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算是同一类人,往往表面越平静的时候,内心越波涛汹涌。

“我现在只想静一静,去看看慕蝶。”沐谦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他明知朱佑樘话中有话,却无可辩驳。

清晨时分,苏挽月从梦中醒来,耳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小鸟轻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旁边却是空的,他并不在身边。

她轻巧地跳下床,洗了把脸打开房门,只见外面仍在下着雨,一个身穿墨色长衫的人举着伞站在屋檐下,他看起来很冷酷,一双眼睛冷锐深邃,精明若枭,让人过目不忘。

“他们都去哪里了?”她左顾右盼了一下,门外除了这个人,几乎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不知道。”夜枭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她试着问。

“不知道。”他脸色阴了再阴,好像她欠他几百两纹银没还一样。

苏挽月无奈地败下阵来,她不知道朱佑樘从哪里搬来这么一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人,如果换做蓝枭或许还能和她说说话,这个人完全就是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架势。

她出门四处张望,夜枭在一丈之外紧紧地跟着她,就是一言不发。

苏挽月走出土司府邸,远远地看见了山坡下有一个身穿蓝色锦衣、腰系五彩花纹玉带的身影走过去,不禁心中暗喜,大声叫道:“黔国公!”

她刚跑出没几步,就被一个人挡在身前,双手被他紧紧捉住。

“一大早乱跑什么?”朱佑樘看了看她的脸色,昨夜她应该睡得很好,看起来神清气爽,一双明眸又恢复了清亮,脸上泛着淡淡的可爱红晕。

“我只想问问他,慕蝶怎么样了?”她推了推他的胳膊,抬眸恳求说,“你别挡着我好不好?我有话对他说。”

朱佑樘放开手,点点头说:“去吧。”

苏挽月如获大赦,迅速从他身边闪了过去,径自去追沐谦,夜枭抬头看了看,试探着问:“臣要跟着苏姑娘么?”

朱佑樘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一种笃定的神情说:“不用管她。”

雨渐渐停了,清晨的哀牢山格外清新,灿烂的阳光映衬着悬崖峭壁,处处都是绝美动人的风景。

苏挽月紧走几步追上了沐谦,因为跑得太快,牵动了她左肩的伤势,沐谦见她匆忙走过来,立刻转身停下了脚步。

“慕蝶怎么样了?”她心里着急,抬头就问他。她一直记挂着慕蝶安危,很是担忧。

沐谦一时没有说话,看了看远处氤氲升起的晨雾,过了片刻才说:“慕蝶吸入了大量烟尘,现在依然昏迷不醒,性命应该无忧。但是她的手……只怕没办法复原了。”

“是右手伤了?她以后还能使鞭子吗?”苏挽月有些怔住了,习武之人手腕不够灵活本是大忌,慕蝶运鞭如神的功夫,只怕会损了一半,也不知道她醒来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两只手都伤了。”沐谦眼里有淡淡的伤痛,似乎无限惋惜。

“黔国公,你会因为慕蝶的伤而恨白莹吗?”她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他,“能不能原谅她,不要再起杀戮?”

“你不担心你自己,反倒来劝我?”沐谦看着苏挽月,欲言又止地说,“你为了慕蝶,差点中了他们的奸计,死在神庙武士的手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苏挽月摇摇头,眼神清亮地说:“我不恨他们。我师傅说过,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比试是我自己答应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接受,哪怕他们用了不正当的手段。”

沐谦仰头笑了笑,摇头道:“你不必说了。”

苏挽月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反而更加担心,她知道沐谦决不是一个逆来顺受、好说话的人,他当年肯放过罗婺部落,或许是因为慕蝶的情分,或许是因为十三岁丧父的他对所有人的怜悯之心,但事到如今,沐府吃了罗婺部落这样一个大亏,只怕他心中已在后悔当年心慈手软,若是他决意要新仇旧账一起算,只怕这个山寨里顷刻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她走到沐谦身前,语气真诚地劝他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也有能力做很多事,但是云南百姓需要沐府的保护,也需要你,不要因为一时之气,让他们对你失望。我这么说不仅仅是为了罗婺,可不可以请你放过他们?”

沐谦凝神看了她好一阵,才说:“很多事不是由我决定的,我只能答应你,不为慕蝶的事向白莹寻仇。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如果你无能为力,还有谁能化解这件事?”她有些着急了,咬着嘴唇说,“难道非要打打杀杀才能解决问题?”

“那倒不一定。”沐谦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苏姑娘是太子身边的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我能为你做的事,必定会尽力去做,你与其来说服我,不如去求另一个人,让他高抬贵手,放过云南沐府。”

“我不懂你的意思。”苏挽月隐隐觉得他话风不对。

沐谦将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说道:“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是不明白,就自己回去想。何时想明白了,就知道解决这件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我。”

晨光乍现,天边泛起一缕一缕灿烂的红霞,温柔的清风随着花香,一直飘散到她的鼻端。

苏挽月怔怔地站在原地,她脑子里还在萦绕着沐谦刚才所说的话“……你与其来说服我,不如去求另一个人,让他高抬贵手,放过云南沐府。”

“站了这么久,你饿不饿?”她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竟然是蓝枭。

“我不饿,只是很郁闷而已。”苏挽月哀叹了一声。

蓝枭淡淡一笑,说道:“你所郁闷的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不过是因为刚才黔国公对你所说的话,让你想到了一些事,有点不知所措了,对不对?”

“是啊。”她总是能够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又继续哀叹了一声,“就像你当初预测的一样,沐谦很担心朝廷这次有意针对黔国公府。他之前为罗婺部落隐瞒过谋反之事,怕太子那边会抓着他不放。”

“所以你才替黔国公担心?”蓝枭将手里的两块点心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再说。”

苏挽月看着那两块糕点,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说:“我都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蓝枭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从袖中取了一块洁白的锦帕给她擦嘴,又从身边取出水袋递过去,说道:“黔国公是个精明之人,他自然有对付朝廷盘查的方法。你千万不要介入他们之间的事,更不能到太子殿下面前去为他说情。”

“为什么?”她刚才确实有这种想法,想找朱佑樘谈一谈。

“太子殿下的心思,深不可测。”蓝枭抬眸看了她一眼,“他一路跟随你来到云南,本是一石三鸟之计,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宫中风云变幻,他可以借卧病之机暂时逃离斗争中心,静观其变,听说泰山地震之后皇帝已打消废储之念,太子地位已经很稳固了;云南沐府,或许正是他的另一个目标。”

“原来如此。东厂除了你,还有多少人跟着他来云南了?”苏挽月隐约有些明白了,其实她心里真的很喜欢且佩服蓝枭的聪明和犀利,他总是能看穿她心里纠结或迷惑的事情,她想起早上那个黑口黑面的夜枭,好奇地问他。

“至少还有十个。”蓝枭想了想,认真地答。

“他会有意针对沐府吗?”苏挽月心里隐隐有点担心,怕之前沐谦替罗婺部落隐瞒谋反之罪的事情被牵连出来。罗婺部落与沐府之间的恩怨,由于太子朱佑樘突然插手干预而昭彰于天下,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很快就会被朝廷知道。沐谦本人并不希望云南境内有任何动荡,也不希望朝廷以此事作为削藩的借口,但是那晚朱佑樘亲笔写了三封信函给云南的不同机构的官员,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明朝官府,恐怕不是沐谦能够遮盖得住的了。

“难说。”蓝枭站起身,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或许你离黔国公远一点,他就不会盯着沐府不放了。”

“我和黔国公?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跟他有什么关系?”苏挽月觉得很奇怪。

“世间有很多种感情,有人会时常挂在嘴上,有人会付诸行动,也有人只会秘密放在心里,”蓝枭很耐心地解释,“你觉得太子殿下和黔国公分别是哪一种人?”

苏挽月被他如此直截了当地质问,不觉心头一动。

朱佑樘对她的感情,她并不是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由来已久,只是因为她的固执与坚持,他才甘心退让,没有越过最后那一道防线。要知道古代女子最看重“贞洁”二字,少女婚前的清誉比黄金还重要,他们的绯闻早已在宫中传遍,如果换做其他明朝少女,只怕早已屈服在他的霸道和柔情攻势之下;至于沐谦,她对他并不了解,也并没有深交,完全无法揣测。

“不管殿下是哪一种,我还是不想和他在一起。”苏挽月低垂着头。

她并不是不喜欢朱佑樘,但心里总是觉得两人之间缺点什么,这种感情模式真的不是她曾经梦想过的那一种。感情不是你情我愿就能一拍即合的,身处其中,旁人往往没办法明白你的苦衷。

“你如果真的不愿意嫁给他,就要设法让他断了念头;若是对他还有感情,就想想以后该如何和他相处,做一个不会受他冷落的皇妃。”蓝枭看着远方天际明亮的晨曦,“宫中正值多事之秋,我们在云南不会待太久了。”

“皇妃?”苏挽月有些惊讶,但她心里也很怕蓝枭的预言将来就会成为事实,“他已经有太子妃了,难道要我去和她争宠吗?”

“选择做太子的女人,命运就是如此,你能逃得了么?”蓝枭反问了一句。

“我不是他的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糕点,又喝了口水,笃定而自信地微笑了一下,“我会有办法对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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