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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夜探佛寺

满天的云雾,就像是令人迷醉的瘴气,盖过了华丽的法源寺殿顶。

苏挽月只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奇异的时空之境,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情景。

阴霾的天,一片阴霾,遮云蔽日。

满天的阴霾,像是下了许久的雨,迟迟不退的那种潮湿感。

一身灰色僧袍的老者盘腿坐在竹林精舍前,沉吟了良久,一直低头轻轻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周围是大片的桃花,粉白妖娆,美得几乎要渲染了天地。桃树下直直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一双眼睛,又倔强又绝望。

女子和老人对峙了许久,两人皆是迟迟没有说话。

天上的阴霾更深了,风一直没停,不消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红衣的女子依旧站在树下,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但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很美很美的一整片桃花林,宛若仙境。站在树下的女子,也自有着一股别样的仙气。

“别违抗我。”许久,老者开口说了一句,依旧低垂着头,语调也是温和如恳求,却有不容许违抗的威严。话音刚落,低头转动了一粒佛珠,轻轻的送了一句符法,檀红的佛珠已经被磨损得褪色。

无奈,那女子跌到在一树的桃花下,恨不能,罢不与。瞪着一双眼睛看竹林精舍下的老者,仙气飘渺的一张脸,眼里却满是邪意。满树的桃花怒放如雪,美不胜收的衬着树下无双的女子。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了,她也站在树下整整三天了。班驳着一树的桃花,叫她承受天上苦雨,人间悲怆,终究无动于衷。

“水无忧,你可知道为何下了三日的雨?”老者站起身来,问着桃花树下湿冷憔悴的人,头顶的禅记有些斑驳,灰色的僧袍几近垂地,但眼中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万般沉稳。

魔生而佛起,水无忧几近成魔。

“我不愿去知道那些。”冷冷笑了一句,树下的女子抬起迷离的眼,隔着雨幕看回廊下的人,那习红衣,显得分外妖娆。话语中有些悲哀,望着那个如神柢一样的僧人,原是五方寺庙的破魔僧,背覆红莲,降妖破魔,不止一次见他手中锡杖威武,却始终不再沾血。

“你滥杀众生,犯下无尽杀孽。”解黎明苦难,破万载劫世,灰色的僧袍早已陈旧,却是那种了然于心的态,成全了他无欲无求的度。僧人意兴阑珊说着,杀孽那两个字,他说得煞是好听。

雨越下越大,上天仿佛倾泻了玉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也碾碎了女子绝美的容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呆呆望着泥泞斑驳地面,上天的苦雨,像是能烧灼人伤口的利器,每一滴都让你疼入骨髓。但却恍然无事一般,冷冷吐了那几个字,对一切都不在意。

“我佛,慈悲。”那个老者单掌立胸,簇眉,第一次说出普度众生的法号时皱眉。背后的红莲,摇曳如烛,如同佛祖坐前的红莲圣火一样,永世不熄。

只听“当啷”一声,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苏挽月蓦然从那种梦魇中惊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的神思刚才竟然入了幻境。若不是有人出现,她只怕一直沉浸在那些幻想中,感同身受着无法自拔。

被唤回神,一脸茫然望着眼前穿着芒鞋披着外衣的僧人,脑中仍然是刚刚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幻境,大口喘着气,感同身受的感觉,似乎如此了然于心那红衣女子的绝望。

从戒台前站起身来,望了下四周,青灯古佛,依旧没什么两样。僧人提着灯笼,望着蒙着面的苏挽月,也没有一丝惧色。

“你是谁?”苏挽月闷声问了一句,退了半步。逼着自己收回了思绪,去面对现在的处境。

清瘦的僧人笑了下,不知道他这抹笑里其中深意。放了手上灯笼到旁边桌上,回过身来看着苏挽月,双手合十,“这位施主,您深夜造访,怎么反倒问起贫僧来了呢?”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望了望那人,不愿多做纠缠。摸了下脸上的面纱,确信没有被看去真面目,再退了几步,就想直接从戒殿走出去。

“施主,你今晚是走不出法源寺的。”后头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冷清,不急不慢。苏挽月自然是不理睬,才要踏出殿门,却见那盏灯笼猛然被扔落在了面前,挡住了去路。烛光摇曳了几下,一点都没有被刚刚扔来的那种力道,弄得烧了旁边的玄色绸子。

“你一盏灯笼就想挡住我?”苏挽月回身问了一句,心里虽是佩服对方的本事,但嘴上却不能表现分毫。

“施主,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刚刚看到那一幕幻想?”站在黑暗中,清瘦的身形站在佛像下,自有那种出家人的淡定和超脱。轻声问了一句,不急不躁,依旧站在原处等着苏挽月回话。

“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罢了。”苏挽月仍是不理睬,转身跨过门槛,脚下却忽然一沉,跌坐了下来,小腿骨磕到了门槛上,一时疼得不行。慌忙之中,苏挽月也没有踩在门槛上。寺庙的门槛,都是佛祖的双肩,帮众生扛起世间苦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年轻的僧人走过来,想要扶起疼得在地上抱着腿的苏挽月。

苏挽月借着月光,看着刚刚打中自己的是粒佛珠,再看僧人手上那串长长的佛珠,自然知道是他使得招。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轻敌,一把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咬牙站了起来又想要出去。跨过这个门槛,她今晚已经试了三次。

“戒殿外边,已经是重重埋伏,施主你何必急着出去束手就擒呢?”被挥开了手,面上也是很平淡的神色,双手合十,长长的佛珠垂下来,他有轻声说了一句。

这次没有别人阻拦,苏挽月迈过台阶的那只脚却停顿了下,心里头有些犹豫。

“你什么意思?”苏挽月侧目问了一句,斜着眼睛,却是要把人望穿一样的架势。

“前天,法源寺便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今夜,眼看施主已经是自投罗网。天意让施主有此一劫,贫僧也只能嘘嗟几句。”单掌立胸,话语幽幽如同娟娟流过的细水,轻声细语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苏挽月沉吟了下,第一感觉是张菁菁先才和琪儿合伙演了一出戏,其实早就和万通串通好,来个里应外合。思酌了半晌,而后抬眼厉声问了句,“成化十一年,当朝宪宗皇帝宠妃万氏,她有没有来过这里?”

成化十一年,是立储的一年,也是朱佑樘生母纪淑妃暴毙的时间。若是这一年万通真的来过法源寺,那先前在抚仙阁听到张菁菁的话,就未必有假。

“成化十一年,贫僧十岁,万通确实来法源寺,礼佛半年。”如实回答着,清隽的一张脸,显得无欲无求绝然于世。

苏挽月听着,一时没有再回话了,望了下殿外头,依旧宁静清幽的样子。心里想着,不可能凭别人的一面之词,自己就一味躲在这儿。若是有一线可能,自然要去搏一搏的,没有打招呼,直接出了戒殿,走下台阶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样。

忽然乱箭齐发,苏挽月伸手抓了两把,望着在黑暗中射出来的乱箭,四面楚歌的模样,自知刚刚那个和尚说的不假,已经是埋伏了许久。躲了旁边的几支,苏挽月跳到了廊柱后头,背靠着红漆的柱子,缓了口气,望着仍然开着的殿门和旁边乱飞的利箭,知道此刻自己是插翅难飞的处境了。

无奈叹了口气,一个翻身,还是跃进了戒殿。一把关上两扇殿门,瞬间,殿门外就被钉了几只箭,苏挽月听着那声音,想着幸好进来了,不然变成刺猬。

戒台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刚刚那个和尚,苏挽月望着那个背影,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是谁?首先那些莫名其妙的景象又是什么?”先才急着出去,没有去细问,如今已经知道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苏挽月自然是想问个明白。

诵经声未断,悠然绵远的样子,不管苏挽月多么暴躁。

“我问你话呢!”苏挽月见不被搭理,走了过去,大声又问了一句。

轻轻睁开眼,微微皱着眉头,他不习惯这么大声的说话方式。没说话,复而闭上眼去,接着把那段未诵完的经文背完,苏挽月虽然着急,但见别人如此坚持的模样,知道那是极为重要的事,便也在旁边一时闭嘴没出声了。整整全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被诵完了,苏挽月听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心里也是越来越烦躁。地藏菩萨本愿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而今苏挽月也不知道,这个和尚到底在暗示什么。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无论你刚才从此处看到的是什么,那都是曾经发生过,你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和尚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前头目不斜视,同苏挽月说了一句。

苏挽月不置可否笑了一句,而后一字一顿,“我不相信。”

若是人真的有前尘今世,那也是永不会交集的两个平行,奈何桥上一过,不会有再让你回忆起前尘的缘由。苏挽月心里,却是蓦然抵触那个故事,才露冰山一角就让自己莫名绝望的东西,她自然是不想再去知晓的。

那年轻和尚听着苏挽月的话,也不恼,站了起身,走近半步,望着她笑了笑,脸上是那种羸弱的苍白。

苏挽月也没后退,任何那张脸离得越来越近,那个年轻的和尚开口了,依旧是轻软又忧伤的那种语调,他说,“那你相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

这句话,太出乎苏挽月的意料了,理所当然被吓了一跳。跃开了几步,一脸戒备的神色。望了下地面,传说鬼魂走路是离地的,但僧袍垂地,被遮得很严实。苏挽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看上去很正经的和尚,“你疯了么?”

笑而不语的样子,望着苏挽月的眼,没有说话。苏挽月被看得有些发毛,外头又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也没时间在这耗着。凶巴巴回瞪了一眼,转身往后殿走,却发现后殿的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没有出路。

心中恼怒,有些气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但事已至此,再长嗟短叹都是于事无补。走到红墙边上,微微敞开了那扇小窗,抬了手臂上去,示意手腕上那条碎蛇自己爬出去。它永远都与苏挽月心意相通的样子,只要稍加示意,冷滑的蛇身爬过木质的窗梗,再蜿蜒到下头的墙壁,消失在夜色之中。

“你说,那个叫水无忧的,是我的前世?”既然已经没什么事去做,苏挽月索性回了前殿,问着青灯古佛旁的人,抱着双臂,饶有兴致。

并没有立即回答,立在原处,两手直直垂在身体两侧,像一株挺拔的青松,“贫僧并不知晓你看到了什么,只是佛渡有缘人,贫僧只是提点一二。”

“我真的无法去确信,你的话到底有几句真假。”

“你即将大难临头,却好像并不紧张。”年轻的僧人看着苏挽月略显乖戾的那张脸,轻声说了一句,语气显得安宁又神秘。

苏挽月冷冷笑了两声,对于“大难临头”四个字,显得丝毫不在意。

“若真是如此,你以为外头那些人,会好端端放过你?你现在同我在一起,也必然受我牵累。”抬了下下巴,示意着外头黑暗中的那些对手。话说回来,对着面前的人能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苏挽月很好奇,“前几天你便知道法源寺来了不速之客,今晚为何还要过来呢?”

“你是不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对面那人听着苏挽月的怀疑,清冷笑了一声。苏挽月再听到他这么说一句的时候,胆子再大,心里也隐隐冒着寒气。瞪大眼睛望着那个除了脸色苍白些,再无其他异样的年轻和尚。

隐约闻到了火油的气味,皱皱眉头,望着紧闭的殿门,外头是人影攒动的感觉。苏挽月心里猜想,只怕是要放火烧了这戒台,八百年的古寺,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

“那你十一年前为何而死呢?”苏挽月盯着那人的眼睛,近了半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胳膊。确信那一具躯体有着温热的体温,心里缓缓放宽了些。只是对着外头要放火的对手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还要应付里头装神弄鬼的和尚,苏挽月有些力不从心。

对着苏挽月忽然的举动,只是不急不恼,抬起手来,苏挽月以为他要来揭自己脸上的黑纱,急忙退了两步。

没有理睬苏挽月举动,自顾自抬了手起来,拂开衣袖,露出了伤痕盘错又斑驳的一条手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皮肤,被疤痕扭曲了所有的肌肤。苏挽月从未看过那么怖人的伤疤,吓了一大跳,“怎么弄的?”

放下手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那抹笑,“大火。除了脸,我全身都是如此,所以我说十一年前我就死了。”每半年,那些烧伤的疤痕,会逐渐缩紧,整个人都是紧紧绷住,需要重新松皮。每半年一次,年复一年,都要重复那种痛苦,所以向人摊开伤疤的时候,也已经变得麻木。

苏挽月望着那身干净又坦荡的僧袍,望着他苍白的脸,望着他清瘦但韧劲十足的身形,一时没有什么话能去安慰。本想开个玩笑说还好脸保住了,但自觉那样的话语并不好笑,终究抿着唇,什么也没在问。

外头燃起的火光,拉回了苏挽月的思绪,有些着急,快步到殿门前,但发现殿门已经被封死,浓烟从缝隙里挤了进来。这下,苏挽月连出去被乱箭射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今天真来陪我送死的?”苏挽月侧头,看着仍旧无动于衷的那个和尚,有些气急败坏问了一句。

慢悠悠走过来,慢悠悠尝试着推了下殿门,又慢悠悠看着苏挽月眼神焦急,“戒台下面有条暗道。”

苏挽月听着这句话,首先是感觉喜从天降,而后才发现自己被耍了,叉着腰厉声问了一句,“你一直看我急得跳脚很好玩是不是?”浓烟中,苏挽月的眼睛被熏红了,眼泪汪汪的样子,凶着眼前的人。

被呛了几口烟,苏挽月低声咳嗽了几声,而后跟着和尚,到了戒台旁边。三层的汉白玉正方戒台,周身镶着数百尊佛像,和尚取出了最下头最里边的一尊佛像,在浓烟中视线有些受限,苏挽月仍是望到了里头黑黝黝的洞口。

“你确信这能出去?”苏挽月不想既被烟呛死,又把自己活埋了。

没说话,先跳了下去。苏挽月犹豫了下,也跟着跳了下去,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不甚宽敞的洞口,里面倒是挺宽敞。苏挽月跌坐在和尚身上,发觉后立马起身。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周围是什么情况。

“跟着我走。”清冷的一句话,在离苏挽月西北方一尺多远的距离。

苏挽月弯腰勉强站了起来,一手摸着旁边的墙壁,伸手去扯了他僧袍的袖子,只能慢慢摸索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苏挽月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那种无尽的黑暗,但仍是看不清周围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大概的影子。旁边突出一块或者脚下不平坦的时候,总是一个踉跄,几近要跌倒。

“还要走多远?”苏挽月又被绊了一下的时候,有些烦躁问了一句。

“人总是不满足现状,得知必死的瞬间,祈求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事后却嫌求生的路太苦。”没有答苏挽月的问,却是意味深长说了这么句话。

“你在讽刺我?”苏挽月自然是非常不爽。

“不是,一些感慨而已。佛祖教诲,众生皆有佛性,要于细微中见真谛。”在黑暗中摇摇头,苏挽月自然是没瞧见,只是听着那个沉稳又清冷的声音,说着语带禅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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