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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另有玄机

天气很好,苏挽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等候着朱佑樘谈完话出来。

石阶旁有一池清水,养着游来游去的红鲤鱼,她低头看着那些游动的鱼儿们,掰着手指头数时间。这些时日以来,她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更鲜少有这样悠闲等待的时刻。

这一次看见朱佑樘,她觉得他似乎又变了许多。

她不知道他与朱宸濠之间的话题会谈到什么,她坐在这里已经足足一个时辰了,朱佑樘竟然还没有出来。她也并不指望朱宸濠以后会真的改邪归正做一个好藩王,只求他能够安分守己,不要再祸害无辜之人。就像夏绯檀和霍离樱,本来是很相配的一对,如果夏绯檀没有被朱宸濠暗算,也许他们此时此刻早已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生活。

她想到他们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冷霜迟。

池子里的倒影十分清晰,苏挽月心里隐约有些怅惘,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瞪着池水里映出的面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角那朵淡紫色的扶桑花居然又出现了。

按照霍离樱的说法,这朵扶桑花,其实就是冷霜迟在她心里种下的幻术,只会在她心里有他的时候出现。虽然这种说法有些荒谬,但苏挽月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确实在担心,冷霜迟是否带着霍离樱平安离开了金陵?

她曾经偷偷翻阅过很多次从金陵皇宫藏经阁偷出来的那本讲蛊术和幻术的书。东瀛幻术的本质其实与中国的蛊物相似,大抵有两种,一种是虫蛊,一种是花蛊。虫蛊的作法大同小异,皆是于每年的端午节日去野外捕捉毒虫百虫,置旧陶器中,让这些小虫子自相残杀,最后剩下来的一个即可拿来饲养。饲养者将死去的毒虫丢弃,将所养之物置于陶器皿中,并以五色线绕红布盖好罐口,经年余后,便成了蛊。由蛊虫的不同,也就有了不同的效用,轻则让人腹泻发热,重则嗜人皮肉,若是没人解蛊,就是必死无疑的。花蛊则是由草药制成,不同的毒草自然有不同的结果。

这本书上说,最开始的蛊术是由母系社会传承下来,那是女人保护自己家庭和地位的一种方式。随着男子打猎成果越来越多,母系社会逐渐解体了,男人拿了猎物到邻村或者别的部落去养别的女人,家里的老婆有什么办法?只好借了女巫的法术,一代代传下去,算作是一种对一夫一妻制的最后挣扎。当母系社会解体时,这种神秘莫测的巫术被作为维系女性爱情、尊严乃至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流传了下来,只传女人。

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的倒影,盯着那朵扶桑花,有些不太习惯的反复摸着右脸,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十分轻柔娇细的声音说:“苏姑娘。”

这个声音很温柔,很美,甚至有些耳熟。

苏挽月站起身转过头的刹那,却没想到站在背后的那个婷婷身影人竟然是——司寇玉烟。

若是你知道背后站着的是谁,那在回头的时候,心里面就会做好各种准备,不说势均力敌,起码也是坦然对视。苏挽月看到司寇玉烟,只觉得无比意外。这个朱宸濠的小妾、司寇青阳的亲妹妹,此刻脸上描着精致的妆容,依旧是一身粉红,美丽得如同刺目的红蔷薇,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司寇玉烟长得很娇艳,她的确很适合这个颜色。

“苏姑娘,我能和你说几句话么?”司寇玉烟一改平时的拘谨模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挽月,皮笑肉不笑问了句,眼神亦正亦邪。

苏挽月低头看了看她绣着大朵蔷薇花的裙摆,一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来者不善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奉老王爷之命来探望小王爷,给他送些备用的衣物。”司寇玉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包袱,“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能否遇到苏姑娘。”

“你有事找我?”苏挽月很好奇,“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吧?”

“你我之间本来是没有。”司寇玉烟抬手止住了苏挽月要寻求解释的意图,“但我听说过,你和我姐姐是好朋友,当日蔷薇山庄大难临头之时,听说苏姑娘就在现场,所以我想问一问……”

“这件事,我不想回忆,也不想提起。”苏挽月站着不动,抬起手来,环抱着双臂,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你真的关心过蔷薇山庄,关心过你姐姐吗?既然当初都没有过问,我看现在也不必问了,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好。”司寇玉烟垂手而立站在苏挽月对面,那身深深浅浅水墨浸染的粉红衣裙在灰瓦白墙的江南园林中显得十分诡异,也亦如她的性格和处事,她似乎只相信她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也只愿意做自己愿意的事。

看着那双绣着竹叶的墨色弓鞋即将迈下石阶,苏挽月盯着司寇玉烟的脸,叹了口气,“看在我和你姐姐曾经相交一场的份上,我想提醒你,朱宸濠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你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司寇玉烟却是回了苏挽月这么一句话,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助,又有点凄凉。

“因为你喜欢他,所以你为他不顾一切,甚至不惜对亲姐姐下毒手?”苏挽月漫不经心笑了笑,话不投机半句多,侧过身就要走。

大凡女子生得像司寇玉烟这样的长相,家境照说也不算太差,找个门当户对的中等人家应该不是问题,她本该活得更为潇洒,却偏偏要选择一条对自己最残忍的路来走,苏挽月实在想不通。并不是所有爱情都值得坚持,这是生存之术,也是自保之道。

“不……不是这样的!”司寇玉烟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低垂着头,声音很低地说,“我……并不喜欢他。也许当初有一些错觉,觉得他给的温暖会值得我去等待,但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那样。如果当初姐姐对我说,她真心喜欢世子,我会帮她的。”

“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你这么做也是在帮她?”苏挽月看着她的身影,冷冷说了一句。

“姐姐的手,不是我弄伤的。”司寇玉烟没回头,似乎在喃喃自语,“姐姐心中所爱慕的另有其人,她根本不想嫁给小王爷。我之所以跟随小王爷下山,是因为他答应我,只要我跟他走,他就不再逼姐姐嫁给他了。”

“简直荒唐。”苏挽月笑了下,“司寇玉烟,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处心积虑打听谋害你姐姐,连她的人生轨迹都恨不得改变了,难道你敢说这一切反而是为了她吗?难道你还希望你姐姐在九泉之下感激你?”

“害我姐姐的人不是我!”司寇玉烟忽然有些激动,眼眶有些发红,摇着头说,“我不需要她感激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苏挽月冷冷回了句,对于司寇家发生的种种变故,她十分痛心。多说无益,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她少时家道中落,经历过人情冷暖,一向自诩比同龄人乐观和坚强许多,乐观让她看得开,而强韧是因为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苏姑娘,老天爷很公平的,如果一个人辜负了别人的真心,一定会有人不屑一顾他的真情。”司寇玉烟幽幽地看着她,眼角带着一丝晶莹的泪花,“小王爷便是如此,他最喜欢的人并不在他身边,而在他父亲宁王爷的身边……除了那个女人之外,他根本不爱任何人,谁嫁给他都不会幸福的……当年他在蔷薇山庄偶然遇见我,要我和他一起下山,我才和他谈了那个交易。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姐姐的手也是他暗中让人下毒……”

司寇玉烟忽然住口不说了,她看到了苏挽月的表情,知道自己纵然有一千张嘴来解释,为未必能够让她相信。

“你的故事编得很动人,”苏挽月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我希望你没有说谎。”

“我有没有说谎,苏姑娘可以自己判断。”司寇玉烟不再为自己辩解,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低着头挽着那个小包裹,从苏挽月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

苏挽月看着她与司寇青阳酷似的背影,心里隐约感觉到她说的是真话,但她旋即又觉得当中大有玄机。如果朱宸濠根本不是为了爱情,他几次三番地想做司寇家的女婿,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还是因为那个貌似传说一样的——秦皇宝藏?

她又枯等了好一阵,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蓦然发现池塘倒影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果然是失踪一段时间的蓝枭。

苏挽月一下子跳了起来,抬头凝望着他俊秀如玉的脸颊,一叠连声地问:“你回来了?这些天你一个人跑去了哪里?”

自从那晚蔷薇山庄一别,她已经多时不见蓝枭了。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蓝枭胳膊一伸,皱皱眉头,脸上略微带着一丝愧疚的神情。

苏挽月松开手,拍了下他肩膀,左顾右盼地看了看他,又压低了脑袋问一遍:“你仔细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找到冷霜迟的?”

“找到他很容易。”蓝枭笑了笑说了句,“可惜我还是中了他的计。论武功他不是我的对手,但论智谋心计,用毒手法之精妙,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其右。我若不是听信了他的一番话,又怎么会轻易上他的当?”

“他对你说了什么?”苏挽月感觉蓝枭似乎有难言之隐,凑了身子,疑惑问了句。

“没什么。”蓝枭侧头看了眼,无视苏挽月满腹狐疑的神态。

“你为什么不肯说?他是说我坏话了么?”苏挽月揪着蓝枭不放,眼巴巴望着蓝枭,潜意识里,她知道冷霜迟一定不会对蓝枭说这种话。

“他对我说,他本是一个看淡世情的人。”蓝枭被她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开口,“但是无论情怀如何深藏,也总有破功的时候。我想,他对你的情意,就如同我对你一样。每次看到你笑,我就觉得特别开心快乐。”

苏挽月听到蓝枭一语道破天机,不由得愣了一愣,她默然低垂了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冷霜迟,是那样特别的一个人。

特别到她可以无视朱佑樘的不悦而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甚至让她曾经有过在他身边共度此生的念头。

他们曾经朝夕共处,却始终清清白白。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脸部伤残的丑女,他却丝毫没有半点嫌弃之意。夏绯檀之死,对冷霜迟的打击一定不小,他表面越是平静,当什么也没发生,只怕心中更会念念不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思与怀念。嘴上不说,心内辗转万千,这是最难受的。

“喜欢你的男人还真不少,除了太子殿下之外,至少还有好几个,你还真是受人欢迎的九天仙女啊。”蓝枭突然语气幽冷地说了句。

“胡说八道!故意损我是不是?”苏挽月忍不住扔了一把鱼食过去,蓝枭闪开了。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蓝枭长得比一般男人都漂亮许多,问这句话的时候,幽蓝的眸子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简直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美丽少女。

“为他哭,为他笑。不见的时候会朝思暮想,见面的时候会不知所措。即便那个人有时候让你生气、让你伤心,你还是不舍得离开他。我觉得喜欢就是这样的。你觉得呢?”苏挽月想了一想,答道。

蓝枭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才说:“真正的喜欢是说不出来的。”

苏挽月什么也没说,将手里剩下的鱼食撒进池塘中,一副转身要走的架势。

“你要去哪?”蓝枭立刻问了一句。

“随便走走也不行么?”

“不行。”

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回答,苏挽月瞬间觉得头都要炸开了,她差点忘记蓝枭是朱佑樘的人,只要他一出现,她就会失去人身自由。但是,一个人被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贴身监视的感觉,实在是相当不爽!蓝枭如今防她的程度,比以往似乎还要紧张几倍。

她回过身来,看着满脸严肃的蓝枭:“是他要你看着我的?你不用这么死心塌地尽忠职守吧?”

“你说你不喜欢夜枭。所以太子殿下叫我来。”蓝枭没隐瞒的意思,随口就同苏挽月坦白了。

“好吧!”苏挽月扬眉,好像已经很久没见那个阴森森的人了。

他们说话没多久,朱佑樘和朱宸濠两人并肩出来了。

朱宸濠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洋洋得意的笑容,昂首阔步走出门外。

门口,只见许多人排列整齐,看那些装束,似乎是宁王府的亲兵统领亲自带人过来,浩浩荡荡的一列卫兵站在那里。看来是事情闹大了,已经传到朱宸濠的父亲老宁王耳朵里去了。

苏挽月黑沉着脸,眼看着那个混蛋大摇大摆地出门,上宁王府派来的车驾,不由得瞪了朱佑樘一眼。

朱佑樘看见一脸不爽的苏挽月,轻轻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苏挽月听着他的声音,垂头一声不吭。

朱佑樘皱了下眉毛,伸出手来托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只见她小嘴微噘,氤氲着满眼的怒气望着一池春水,右眼角隐隐浮现出一朵浅紫色的扶桑花,那朵花十分逼真,手触上去的感觉如同从肉里长出来一般。他虽然对蛊术和幻术一无所知,也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很严肃又冷清看着苏挽月,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苏挽月平静回望着他严厉无比的眼神,弯腰将衣袖里遗落的一个小瓶子捡了起来,不动声色放回袖子里。

“你跟我过来。”他不再看她的脸色,伸手将她拉住,一直向前走到花园内的一片梨花树下。

“你干什么?”苏挽月示威似地望着朱佑樘,愤愤然说了一句,她是真的被刚才朱宸濠的得意神情给气坏了。

朱佑樘没有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卸了满脸冷若冰霜的严厉。

“人家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我的世界观一直是错的吗?你为什么要放了他!”她忍不住低声咆哮。对于朱佑樘放走朱宸濠这件事,她打内心无法理解,哪怕她知道历史一定是这样的,她从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一个杀人凶手、罪魁祸首竟然能够安然无恙,天理何在啊?

“我现在好累,等我整理好了心绪,再同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他低声回答。

“何必解释?你是皇太子,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的。”苏挽月闷声说了一句。

“对别人是不需要,”朱佑樘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有种侠骨柔肠的温情,“但是对你,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如果我不支持呢?”她故意问。

他仰头想了想,然后回答说:“那也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你的感情。”

人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舍不得生气,舍不得抛弃,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愿意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

苏挽月原本有些生气,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回答,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润润的感觉。如果说在这个时空里,有一个肩膀可以一直依靠的话,那个肩膀的主人,如今只能是朱佑樘了。虽然她总觉得他们之间像隔着一道天堑,但好像也只有他,无论何时都不曾远离。他对她的感情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他,他给予的什么东西她都不想要,到最后却又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在依赖他给的守护。

“你和朱宸濠一样,真让人讨厌啊。”她睁着红红的眼睛,抬头看朱佑樘,看到他脸上很是无可奈何的那种表情。

“我和他不一样。”朱佑樘抬了下眉毛,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说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该回京城了。”

“我不去。”苏挽月推开了朱佑樘,抹了把眼睛。

“真的不去?你不会后悔?”他不动声色。

“我不后悔!”

“就算不为了我,为了那些关心你的人,也该回去见见他们才是。”朱佑樘仿佛不经意般地昂了昂头,“万贵妃在宫中横行多年,如今突然离世,父皇伤心迁怒在所难免,听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父皇如今命邵宸妃代掌六宫,前日还将牟斌拒捕起来了。”

“真的假的?”苏挽月立刻瞪大了眼睛,“贵妃是病死的,又不是暴毙!她死她的,关牟斌什么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次回宫或许会有危险,你敢不敢陪我走一趟?”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激将。

“有什么不敢?去就去。”苏挽月听说牟斌无故被扣押,顿时一头热血直冲脑门,当下也顾不得和朱佑樘纠结了,“如果牟斌有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甚好。”朱佑樘幽幽地接了一句,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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