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靖卿上下打量后,对着周柏道:“你先下去吧,给将军沏最好的茶端来。”
周柏下去之后,戚荣三两步上前,拿出军令,沉声道:“县府大人,本将军乃是顾大将军旗下的一名将领,敝姓戚。
奉皇上之名,前来镇压抚平县起义。”令牌在他眼前一晃,便收了起来。
见池靖卿仍未起身行礼,也未有何反应,眉头一皱。暗自想或许他与此次起义脱不开干系,面色带了不善:“县府大人这府中倒是安静,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本将军不来,恐怕明早县府大人起床,抚平县只剩了你一家独居了!”语气气愤且略带嘲讽。
戚荣一介武将,行事不拘小节,言语间更未绕弯子,直白地表达不满。
在他恼怒之下,池靖卿面不改色,胳膊肘支着书案,双手交叉,反问道:“戚将军是吗?你只知百姓逃窜着离开此地,可知道百姓为什么放弃自己的故乡。”一言一词间,气势高涨,硬将戚荣之恼怒压了下去。
后者不曾见过他,自不知他是二王爷。但见一小小县府有这等气势,再听他之言,怒气消散,心头爬上疑惑:“什么意思?若不是县城中有流寇起义,岂会闹得人心晃晃,百姓岂会深夜出逃?”面色不掩指责。
池靖卿对上他的视线,墨玉眼眸涌动阴鸷,唇角一抹冷笑:“皇上增添赋税,强行掳走男丁参军,百姓若不反,也是等死,若反了,犹有一线生机。”
不给他反驳机会,续而道:“皇上又派了你们前来围剿,这些百姓手无寸铁,如何与正规军抗衡,不逃跑难道等死吗?”大义凛然,语气带着轻嘲。
戚荣一愣,忽地想到那些百姓见了军队惊慌之模样,一时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半响,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上岂会当真致子民于死地,县府大人这话未免太过独断,当心惹祸上身!”如何也不愿承认百姓是因为自己到来而惊慌逃窜。
池靖卿一双黑眸深邃,幽暗不见底,意味深长道:“戚将军明知何为对错,为何自欺欺人?”
他面色稍有缓和,戚荣却闪躲了视线。此人字字珠玑,心思剔透缜密,实在不像一小小县府,且如此年轻的县府……
还未打定主意,门口响起敲门声,一婢子推门而入,上了茶水,缓步走到书桌旁,放下茶杯,与池靖卿对视一眼,福身道:“二王爷请慢用。”低眉垂首,模样恭敬。
池靖卿端起温热的茶杯,淡淡道:“县府大人有心了,倒叫本王尝个新鲜。”语气与适才恍若两人。
婢子福了福身,低声道:“县府大人知二王爷喜茶,这是今年新采摘的碧螺春,精挑细选出的一撮,还好合了二王爷的尊口。”语气缓缓,稳重的不像一婢子。
戚荣心中惊愕,怔在了原地,婢子这一应一答是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竟然是二王爷,是连皇上都顾忌的二王爷!
只是二王爷素来不理朝政,悠然闲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适才那番话处处为百姓考虑,当真出自一个王爷之口?
见婢子退了下去,戚荣正了神色,犹豫着也未跪下,一作揖,道:“卑职参见二王爷,适才一时心急,多有冒犯,还请二王爷见谅。”声音沉重。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抚平县之事皆是二王爷一手操控?
不不,二王爷若有此野心,先前怎会在琼玉城默默无闻了这么久。
池靖卿一双黑眸仿佛洞悉一切,半响,缓缓道:“听闻戚将军已然安置好了百姓,适才亦是心系百姓,你我二人皆为了百姓,戚将军何错之有。”
戚荣见他神色自然,且无明袌暗贬之意,便站直了身体。
并未畏惧之意,反而质疑起来,问道:“二王爷适才所言虽为了百姓,却有违圣意,若皇上得知您参与此事……”定会不顾手足之情,趁机除了您。
后话虽未说出,二人皆可明了。
池靖卿缓缓起身,道:“若心系黎民百姓有罪,本王宁可成为千古罪人。”语气淡淡,却是正义凛然。
戚荣心头一凛,肃然起敬,皇室之人可说出此话,实在难得。然,敬意归敬意,皇命不可违,他此次前来平反,若造反之人是池靖卿……
他感到惋惜,却不得不平!
他心中尚有敬意,未拔剑相向,面色肃然,道:“二王爷,卑职敬您的怜悯之心,但说到底,大越在皇上的统治之下,您就此脱身,卑职也愿息事宁人,但若执着于此,卑职只能按规矩办事!”不知不觉中,语气带了惋惜。
话音落,久久未有回应。
池靖卿负手站在窗前,沉吟片刻,道:“昏君当道,百姓苦不堪言,食不果腹,民怨久积,为了活命,起义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但区区百姓如何与正规军抗衡,届时血流成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即便国强又如何。”语气浅带寂寥。
戚将军鬼使神差地接过话来,不假思索道:“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何来强国可言。”话一出,暗自心惊。
池靖卿眼底掠过一丝欣赏,转过身与之对视,道:“戚将军久在顾将军麾下,顾将军爱兵如子,重情重义,定不愿看到自己的将士与百姓自相残杀,戚将军乃是聪明人,应知如何做才是。”
戚荣心头略有动容,自己在顾将军麾下这么多年,深知顾将军的为人处事。
深思过后,叹息一声,道:“二王爷所言极是,但军令如山,皇命不可违,即便看着百姓受苦,卑职也无法改变什么,若抗旨不尊,反而会连累了众士兵,卑职也爱莫能助。”
池靖卿不假思索,坦然道:“今日之事已然违抗圣意,且皇上一直对本王万分提防,本王势必不会到皇上面前多言。
士兵参军为了保家卫国,又有何人是为了针对同胞,能否拯救一方百姓,皆在戚将军一念之间,若戚将军爱莫能助,那便当真无人可救助百姓了。”
这话将戚荣的顾忌皆考虑在内,更叫他无话反驳。
但他所代表的是顾将军,若相安无事自然极好,但若东窗事发,第一个被连累的便是顾将军,顾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绝不可冲动。
池靖卿见他久未回声,在他拒绝之前,开口道:“夜深了,戚将军一路奔波,想必也乏了,此事不急于一时,顾将军且先歇下,明日一同用膳,为戚将军接风洗尘。”
听上去未紧逼,实则不过给了戚荣半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日早膳若还未有明确答复……
戚将军有些恼火他的独断,还未开口,便见池靖卿走到门边,推开房门,道:“好生伺候戚将军,若敢怠慢,本王绝不轻饶。”语气带着强势且不容抗拒。
素来传言二王爷喜笑且温雅,今日一见,才知所谓传言,极有可能也是他有意为之。
今夜注定了又是无眠之夜,到了后半夜,县城中才安静下来,皓月西斜,黎明将至。
晨光熹微,县城街道上,行人零散,正是耕种时节,却未见百姓闻鸡劳作。
戚荣一身布衣,孑然独行,走了近半个时辰,才见着一粥铺开了门。
他在粥铺外坐下,伙计无精打采,毫无干劲。见了客人恍惚了一下,嘀咕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粥。”
这话落入戚荣耳中,他心下狐疑,见伙计上前,问道:“粥铺开了张,若无客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日?”
伙计闻言,仔细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小哥是外地人?”未等他回应,便自顾自道,“外地人自然不知,昨夜朝廷派的军队到了,还不知会如何处置县城百姓,谁人不在为自己性命担忧,哪还有心思吃饭劳作,愁都不知道怎么愁呢。”
戚荣思及昨晚池靖卿的话,本以为是他夸大其词,未料到竟当真如此。心中更是疑惑,问道:“朝廷所派的军队是围剿流寇,并非针对百姓。百姓皆是皇上的子民,皇上岂会伤害子民……”
伙计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呸!子民?哪个为父为母的会让自己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皇上若当真拿我们当子民,为何派军队前来?
以我看起义倒没什么不对,若能够一改现状,叫我们吃饱饭,我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语气愤然,说罢又是一声冷哼。
戚荣四下看去,见周围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县城中的百姓皆是如此想的?皇上征兵乃是为了稳固大越,赋税乃是……”声音犹豫,现下他也不敢确定皇上是何意了。
伙计发了几句牢骚,戚荣也无心喝粥,快步朝县府走去。一路上遇到的百姓皆是无精打采,长吁短叹,可见民怨之深。
到了县府,恰逢早膳之时,小厮来报,池靖卿已然在凉亭等候。
四月,桃花正盛。
池靖卿见他上前,唇角浅带一丝笑意,道:“不知不觉中,桃花都快谢了。”只淡淡一句,却透露世态。
昏君当道,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得上赏花。
戚荣脚步未停,扫了一眼周围花树,坐下道:“二王爷应是最不该说出这话的。”语气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