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翩翩大惊失色,蓦然转身,“恒,你胡说什么?我自嫁他那日起,便没想过再……不……是再没想过别的……”她因紧张而变得口吃,“你我的缘分,在先帝赐婚那一刻起便尽了。钱家自开祖皇帝起便一直追随,从未做过背弃信义之事,我既然嫁了他,便是他的妻,他就算死了,我仍是他的妻。”
“背弃信义?翩翩,那不是信义,那不过是父王一时头脑发热,强行加注在你身上的禁锢,如今父王已不在,你无需再奉守这所谓的信义。”
钱翩翩摇头,“不,先帝当着天下人的面为我们赐婚,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是女子,不懂国家大事,只知做臣民的自当孝忠君主,不敢生异心,先帝不在了,可钱家还在,我是钱家子女,怎能做那败德辱行,不忠不义之事,让钱家蒙羞?让钱家受天下人非议?”
姬恒上前一步,紧紧看着钱翩翩,“受天下人非议?翩翩,你根本不懂,天下人只会非议败者,谁手中的权利强大,谁就牢牢握住天下人的口,天下的道理,谁是谁非,从来是大权在握的人说了算。只要我够强大,没有人敢非议我们。”
钱翩翩瞪大眼睛望着姬恒,她方发觉,当初那个瘦削孱弱、温润如玉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蜕变,此时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俊美如玉的脸上冷冽肃杀,紧抿的薄唇不再似以往苍白,他执着地望着自己,那曾经熟悉的目光,此时竟是有些陌生。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翩翩,你奉守君王的信义,那我的呢?你难道忘了当初我们之间的约定了?你难道忘了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你因为要奉守那可笑的信义,就不顾许过我的诺了吗?”
她答应过会等他的,他也许诺过不会忘了她,她出嫁前夕在瑶台仙筑,曾让他为她作了幅面,他仍记得她那日的装扮,就连她额上贴的花钿,他也记得一清二楚,即使闭上眼他也能画出来,她指着那画对他说,那是她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样子,她要他记住她的一切,她还说他可以娶妻生子,但不能忘了她,她不允许……
她不允许他忘了她,她不会知道,当她那么说时,自己心里有多欢喜。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她根本不会懂,自己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只为当初许诺过,终有一天,他会改变现在的一切。
“当初说过的话……我没忘……”钱翩翩的唇在哆嗦,心底涌起苦涩,“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我许过你的诺,你……忘了吧。”
她居然叫他忘了?真是讽刺,当初是她怕自己忘了她,如今他已一步步接近目的,她却叫他将当初的一切忘了。
“借口!这一切都是借口!”他用力攥着她的手,似要用力握紧他曾经拥有,如今正渐渐消失的一切,“什么事君以忠,什么奉守信义,这全是你的借口!是你不愿意,这一切,只是你心里不愿意,是你不愿意再信守我们之间的诺言,是你不愿意跟我走!”
姬恒绝望的怒吼,伴着手上传来的疼痛,让钱翩翩脑中轰然炸起一个惊雷,他说得对,什么事君以忠,什么奉守信义,全都是她的借口,如果她还是当初的钱翩翩,如果她心里还有姬恒,她还会顾着那些所谓的忠义之道吗?不会,她会放下一切,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她之所以不愿意,她之所以为自己找借口,全都是因为那个人,她是因为心里装着那个人,所以不愿意再信守当初的诺言。
她脸色发白,忍痛将手抽出,“你说得对,是我自己不愿意,我的心变了,所以我不愿意跟你走,今日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很自私,从来只顾自己,不曾替你想过,当初说等你的人是我,不想你忘了我的人也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弥补,或让你好过些,我曾经说过的话,你……忘了吧。”她没勇气再看他一眼,低头转身离去。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将院中花草上的水珠蒸发,姬恒就那样站在院中,看着昨晚被雨水打落地上的竹叶。那一日在南山苑,也是落了一地的竹叶,她拎着裙子踩在竹叶上,听那叶子被碾碎时的嚓嚓声,她笑着问他,恒,你看看我,我今天漂亮吗?你帮我作幅画吧,这画你好好留着,我怕你忘了我……
忘?怎么能忘?八岁那年被燕十七掳走,她带着他逃走,她将他冰冷的手脚放在她怀里让他取暖,她将他藏在树上,自己却去引开追兵,每年七夕,她亲手为自己编织的那些简单又丑陋的小动物,至今仍被他当宝贝一样珍藏着,这一切,他怎么能说忘就忘?
是我对不住你,你狠我也是应该的……恨她吗?确实有些,可是他又怎能怨她?当初他曾对她说,翩翩,你等我,我一定会娶你的,她答应了,答应得那么干脆,让他欣喜若狂。可是当她被赐婚,他又为她做了什么?没有,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让父王收回成命,又不能带她逃离枷锁,他只眼睁睁地看她嫁给他。
就像八岁那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树上爬下,用她弱小的身躯引开追兵,而自己,只能躲在一旁无能为力。这是她的错吗?他怎能怨她恨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他若是有足够的能力,至少可以在她身陷囹圄之际挺身而出。
他既然做不到在她最需要他时挺身而出,如今又怎能怨她背弃信义,弃他而去?这不是她的错,这是他的错。错在他没有早早看清这世道的艰险,错在他没能早早努力,去争取更多的力量。
他闭上眼,往前迈出步子,听着脚下竹叶的嚓嚓声,但愿如今一切还来得及,翩翩,你等我。
丹夏皇宫,赫连玥安静地坐在书房里,默默注视着紫檀木架上的更漏,手无意识的抬在胸前,任由月姬在手指间攀爬。
当更漏上显示巳时三刻的时候,苏宙快步迈进书房,小声禀报,“殿下,夫人已经回来了。”
“嗯。”
虽只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别的话说,但苏宙能感觉到他的主子明显松了口气。苏宙抬头看了看他,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退下了。
出了书房便是花园,娇花正带着果儿和阿虎在玩,见苏宙出来,朝他笑笑,“你们殿下今日不外出?”
苏宙打了声照乎,应道:“今日殿下不外出,夫人呢?”
见他问起钱翩翩,娇花忙转过身去,哎哟叫了一声跑开了,“果儿,不能掰阿虎的嘴巴,小心它咬你。”
苏宙原本就笑意盈盈的脸上,此时笑意更甚,娇花今天根本就是故意带着果儿堵在这儿,以防殿下找夫人的吧,只是这种伎俩幼稚得可笑。
他挠了挠脑袋,忽然又有点想不明白,当初在邑州,接到祈国大乱的情报时,他和苏宇都以为殿下会第一时间告诉夫人的,毕竟殿下和夫人已同生共死过,早已抛开了嫌隙,夫人的娘家又是直接参与到战事中,他没有瞒她的理由。可他和苏宇都没想到,殿下就是瞒着夫人了。
苏宙虽想不明白,但殿下既然要瞒也就瞒了,可更让他奇怪的是,到了蓟城后,殿下又偷偷吩咐他们,如果夫人主动问起就直说好了,不必隐瞒。于是,当昨日夫人问自己时,他就愉快地告诉她了。
殿下行事总是有他的理由,他的心思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就像昨日,殿下明明知道夫人和那个祈国来的曜晨公子见了面,可夫人回来后,他却半句也不提,反而百般讨好,事后又吩咐他们,夫人的一举一动皆要密切盯紧。今早得知夫人一个人出去了,殿下先是舒了一口气,继而紧崩着脸,要他们去盯着。
他真搞不懂,既然在意夫人去见旧相好,何不当面戳穿,再将那个曜晨公子杀了了事?可殿下偏不这样,还躲在书房里不声不响的,他虽没说什么,可他和苏宇都看出来了,他在得知夫人悄悄出宫起,眉头就没舒展过。
以前六王爷还未登基时就常说,女人的心思最是无常,可如今看来,他们殿下的心思也无常得很。宇宙摇头,嘿嘿笑了两声,就像现在……
他回过头去,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踢开,他的主子春风满面地踏步而出,先伸了个懒腰,再吹吹口哨,阿虎咻地一声奔了过去,在主子身上蹭个不停。
赫连玥蹲下身,搂着阿虎亲了几下,又朝院中的果儿招了招手,“果儿,今日姑父带你去游船好不好?船上也有好吃的……”
“去去,果儿要去!”果儿听到好吃的,不待他说完便点头要去,又侧着小脑袋想了想,“姑姑也要去!”
赫连玥嗤了一声,伸手往他小脸蛋捏了一把,“笨,姑姑当然要去,谁耐烦只带你这个讨厌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