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是在三天后,赫连玥倒很配合,一早备了礼,还提前让人将礼单送到东苑让钱翩翩过目。礼单无可挑剔,送给大司马钱信的是书法名家的真迹字贴,给钱昱的出自燕国兵器名家亲手打造的弓箭,所有的女眷,从李氏到几位姨娘,到出了嫁的姐姐们,连她们的孩子都一一打点到了。
因钱昱第二天便要回坞塬军营,今天钱家所有在雍城的家眷都齐聚大司马府,一来庆钱翩翩回门之喜,二来为钱昱践行。钱翩翩一到家,长辈们嘘寒问暖,小孩子则围着她索要糖果,一片热闹。
“偃月倒是有心,连你爹喜欢摹哪个名家的字他也打听了,还有那张弓箭,你大哥说千金难求,甚是喜欢,明日回坞塬正好可以带上。”
吃过晚饭,钱信难得有兴致,和赫连玥到书房品茗闲聊去了,钱翩翩母女俩则在房里说贴心话。
钱翩翩心里有怨气,话说得刻薄,“有心?娘你太看高他了,说得好听他这是识时务,说句难听的,他不过是在巴结。咱们大司马府在祈国是什么地位?他在燕国也许了不起,可到了这里,他再了不起也不过是质子一名,自然夹着尾巴做人。娘你别被他表面装出来的客气模样骗了。”
李氏瞪着眼看她,“翩翩,你这说的什么话?娘知道你不满意这婚事,可木已成舟,你也该清醒清醒了,你再不甘、再委屈,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钱翩翩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她只是心里堵得很,这话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了自己也后悔,怕母亲担心,“娘,我知道了,我不过一时气话,你别放心上。”
李氏叹了口气,拉过钱翩翩的手,语重心长,“翩翩,有些话娘一直放在心里,以前怕你难过,不忍和你说,可如今事已至此,娘这话不吐不快,你也别嫌娘罗嗦。”
钱翩翩垂下头,“娘有话直说便是,娘的教诲,女儿自当谨记。”
李氏看了她一会,这个女儿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表面乖巧温顺,其实骨子里最是倔强,“娘知道你心里容不下偃月,什么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的道理,娘就不多说了,就算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娘只问你,女人一辈子,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钱翩翩有点不以为然,“还能是什么,娘无非想说,做女人的,最终还是得依仗自己的夫君。”
李氏不看她,扭头望向窗外,“娘也是过来人,豆蔻年华,哪个女子心里不藏着一个才华横溢的有为俊杰?哪个女子不对才子佳人心生向往?只是,又有几个女子真能如愿以偿,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翩翩,就算你当日嫁的是五殿下,今日我也会对你这么说。女子嫁得如意郎君,有时也并非好事。但凡出色的男子,能有几个做到从一而终?我们做女人的,亏就亏在这颗心只能分给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心……却不止分给你一个啊。”
钱翩翩猛地抬头,母亲一直是美丽温雅的,可她此时才发现,岁月已在母亲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正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华,语气淡淡的,只是,那话里却有难言的落寞和无奈。她一直以为爹娘二十多年来恩爱如昔,只是这种恩爱原来也是要建立在母亲的贤良大度之上。
她轻轻唤了一声,“娘……”
李氏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儿,你要记住,我们做女人的,这颗心,要捂得紧紧的。”她将她的手放到她胸口,“这里,要永远留给你自己。”
钱翩翩怔怔地望着母亲,她的目光温暖而坚定,“夫妻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女子嫁给一个男子,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多少夫妻成亲前,连对方是圆是扁也不知,也许风平浪静之时,能相敬如宾,可是利益当前之时呢,两个没有血亲关系的人,还能指望他护你爱你?古往今来,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女人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能依仗的,唯有子嗣。翩翩,不论你心里对偃月有何想法,为了你自己,你必须生个儿子。”
离开的时候,钱府上下将他们送到门口,二姐钱婧的两个女儿缠着要钱翩翩抱,不让钱翩翩走,她哄了好久了,两个娃娃才肯松手,长辈们也对两人说了许多叮嘱的话,这才依依惜别。
上马车的时候,赫连玥伸手扶她,钱翩翩迟疑了一下,想到家人就在边上看着,还是搭着他的手上了车。马车隆隆驶出,钱翩翩放下帘子,靠在绣枕上松了口气。
赫连玥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酸酸的,“你倒是个有福气的人。”
钱翩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已别过了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不言不语,脸上鲜有的露出落寞之色。他难道是羡慕自己?
她想起小时候,他掳走她的理由,是因为他缺少一个玩伴,他连简单的挠痒痒也没人和他玩过。他一出生便离开了燕国,缺少父亲的关爱,到他七岁时,他的母亲又无故失踪了,到现在也不知所踪。她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了然,他表面看似风光,万千宠爱,其实普通人拥有的亲情,对于他来说,大概是奢侈的。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于马车内,待马车到了宅子,便各自回了自己的苑子。之后的日子,赫连玥果然如她所说,从不踏足东苑,两人各过各的,相安无事。
只是,李氏那晚的话,对钱翩翩来说是震撼的,以至她这些天来都在想着子嗣的问题。关于夫妻关系,也许母亲说得有点夸张,她相信如果钱府出了事,父亲绝不会弃之不顾。母亲故意那么说,是知道赫连玥终有一天会回丹夏继承王位,本就是被迫娶她,若是她无子,将来的景况确实堪忧。
燕王承诺过,赫连玥满了二十岁会让他回丹夏继承国君之位,他今年已快十九了,一年后他能不能离开,还要看祈王的意思,但是以目前祈王对他的态度,一年后放他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婚书上盖着两国的国玺,在燕国她是十七皇子妃,若是到了丹夏,她便是丹夏王后,她的名分虽无可撼动,但若是没有儿子,在祈国的时候,有祈王和大司马府撑腰,赫连玥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将来她随他到了丹夏,失去了娘家的依靠,她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可是,她难道真的要和赫连玥生个儿子?她难道要放下自尊,告诉赫连玥她想和他生个儿子,邀请他上她的床?一想到这里,她顿感头痛不已,求神拜佛都希望赫连玥这辈子不能离开祈国。
大婚前,钱府看得紧,钱翩翩不能往瑶台仙筑跑,如今离了家单过,虽有些不适应,却是自由了许多,天天到瑶台仙筑打点。她这才得知,这段日子雍城发生了不少事。
寒食节的刺客事件,祈王让两个皇子彻查,查出来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二皇子姬晟查出那刺客其实是卫国的细作,趁燕国送舞姬来,鱼目混珠想刺杀祈王,若事败还可栽赃到燕国头上,引起两国纷争。
而四皇子姬昀,却说那刺客根本就是二皇子派来的,目的就是弑君篡位,原想栽赃到燕国头上,不料被偃月公子识破了,现在只好污蔑是卫国派来的细作,用心险恶,令人发指。
两人谁也不服谁,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还大打出手,祈王大怒之下,将两人都羁押于禁宫里。而当晚祈王也一度气血攻心,据说险些缓不过气来,一直卧床不起。
整个八月,雍城都被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氛围里,两位皇子背后的势力蠢蠢欲动,所幸祈王还不至于病糊涂了,一直不下令释放两个儿子,那两伙势力没了主心骨,也不敢贸然有所动作。
钱翩翩不由幸庆姬恒的及时离开,他若还留在雍城,难免不被牵涉其中。她这些天也想了许多,她和姬恒今生也许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为自己那天对他说的任性自私的话感到后悔,如今她只愿姬恒能一生平安顺遂,远离俗世烦嚣。
她正出神,娇花小跑进来,喘着气说三公主姬彤正从正门进来。大哥钱信已回了坞塬军营,姬彤一个人住在公主府,日日闲得慌,时常约上些贵妇到瑶台仙筑消遣。她如今见到姬彤便头痛,每次她一来她便躲远远的,这次也不例外,帐也不看了,匆匆从侧门坐马车离开。
刚回到东苑,玉蕴便迎了上来,邀功似地跟她禀报,今天西苑那边来了一拨人,是从燕国来的,除了带来几车应时的土产、绸缎、瓷器,还有十个美人。在提到那十个美人时,玉蕴语气激愤,还担忧地望着钱翩翩。
钱翩翩却只嗯了一声便回了房,她已经打听过了,燕国那边几乎每个月都有专门的使者过来,为他送来日常所需物品,也时常顺带送几个美人给他。
她心里根本不在意赫连玥这个人,自然也不在意他有多少个美人,倒是两个丫头替她不值,晚膳时在一旁嘀咕:“燕人也真是不通气,以前偃月公子还没成亲就算了,可如今既已成亲,哪还有不停往府里塞美人的道理。”
钱翩翩不屑地嗤了一声,“通常送礼的人,必定是按照受礼之人的喜好来送,既然明知那人爱美色,不送美人送什么?难道送几尊佛像?这怎么能怪送礼的人。”
娇花急道:“可偃月公子府上美人本来就多,若是将来还不断的送来,那岂非……唉,刚才奴婢传膳时,看到西苑那边今晚摆了宴席,那些个美人个个打扮得妖精似的,小姐你也不着急?”
“西苑今晚摆了宴席?”
钱翩翩微微一怔,随即将手中玉箸放下,怔怔出神,娇花和玉蕴还以为她心里不快,不敢再多说。
钱翩翩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匆匆吃过饭便推说自己累了,将两人打发出去,自己则换上一身利索的衣裙,避开众人耳目,从东苑后门绕了个弯,悄悄潜入西苑。
上次在赫连玥的书房,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找便坏了事,今晚趁着赫连玥招待燕国来使,正好可以再搜索一番。无论如何,灵犀圭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这一次她已是驾轻就熟,从书房的窗子翻了进去。上次心里慌张没留意,这次方才留意到,这书房原来大得很,一座六扇紫檀雕花屏风将书房隔成两边,她上次来的不过是前头半个书房,这次因是翻窗进来的,进来便是后半个书房。
她暗自腹诽,一个浪荡的登徒子,整日和姬妾们厮混,也不知
书房做什么。
她四周打量了一下,今晚的月色很好,即使不点灯,也能摸黑翻找,她正准备有所动作,忽听一阵极细小的声响从前半头书房传来,她顿时全身一紧,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声音又响了几下,钱翩翩屏住呼吸细细分辨了一下,那竟是纸张翻动的声音。她的心咚咚直跳,自己该不会是这么背运,赫连玥原本就在房里看书?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这里瞎灯黑火的,赫连玥若是在此,应该点着灯才是啊。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在这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