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钱信常年在外征战,去年废太子之事后才回的雍城,李氏年近三十才生的这个女儿,自小便宠着,事事顺着她意,唯有钱昱自觉父亲不在,长兄为父,对弟妹们管束甚严。故而钱家几位子女,对这位大哥都有些畏惧,若不是钱昱这几年也往前线去了,钱翩翩是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天天往外跑的。
钱翩翩慌忙认错,又劝了钱婧许久,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下次柳氏若是再为难她,便拿此事警示。
快到晚膳时,钱翩翩亲自前往书房请父亲。前堂热热闹闹的,可一踏入钱信的院子,刚才那番热闹景象竟恍如隔世。院落打扫得干净利落,可四处静悄悄的,一个下人也不见,唯有长年伺候钱信的安伯垂手站在长廊下。
“安伯,我来请爹爹用膳。”
安伯是个哑巴,对钱信最是忠诚,也深得钱信信任,钱信在北坞塬时他一直跟随左右,去年钱信交了兵权回雍城,他才跟着回来,钱府上下也一向对他敬重。
安伯朝钱翩翩咧嘴笑了笑,用手指往渔池边指了指。钱翩翩谢过,往渔池走去,远远便见钱信坐在池边的石墩上,对着一盘棋子沉思。
此时的钱信,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昔日金戈铁马生涯练就的一身煞气,经过这一年的居家闲养,已逐渐沉淀,曾让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此时身上穿着家居常服,留着短须,远远看去,不过是位寻常中年男子。
“爹爹,又在自己下棋?”
被打断沉思的钱信抬起头来,朝女儿呵呵一笑,“闲来无事,瞎琢磨。”
钱信脸上虽笑着,但钱翩翩却是知道父亲心里是何等落寞的。祈燕两国拉拉锯锯打了十年,去年好不容易夺回整个坞塬,燕王又病重,正是祈国扬眉吐气,一举攻入燕国的大好时机,可惜太子忽然被废,待消息传到前线时,太子已被处死,军心立时大乱。
钱家历来是太子党死忠,太子一死,钱家顿时陷入孤立无援之境,钱信当机立断,称旧伤复发不堪重任,交回兵权回雍城养伤了。钱信是钱家军核心,只要他交回兵权,祈王自不会为难其他钱家将。
果然不出所料,钱信回雍城后,祈王便驳回钱信的三个弟弟自请卸甲的折子,只将他们调往不同的驻地,而为了彰显对钱家的信任,仍旧将钱信长子钱昱留在坞塬驻守。
而钱信在雍城,为了避嫌,一直称病闭门在府,外人一律不见。昔日叱诧风云惯了,霎时回归平淡,儿子、兄弟都不在身边,又不能访客待友,便如现在,连下盘棋也只能自己和自己下,钱翩翩能想象得到钱信这日子是过得如何的憋屈。
“女儿陪爹爹下一盘?”钱翩翩在对面的石墩坐下。
“你?呵呵,还是算了,放过爹爹吧。”
钱翩翩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但她确实对下棋不感兴趣,便道:“不下就算,我还不愿意被你杀个精光呢。”想了想,又高兴道:“过几日大哥便回来了,到时爹爹便可和大哥杀个痛快了。可惜这次五哥不能回来,不然今年寒食节家里可是人齐了。西狄气候恶劣,不知五哥在那边可习惯。”
祈王为了安抚钱家,两月前封钱昱为镇南将军,而钱家其余将领,也因这次坞塬之战各有赏赐,钱昱便是回京面圣谢恩并述职的,祈王特准他在京过了寒食节才走。而钱信五子钱颢,也被升为左军校尉,因刚被派往镇守西狄,这次并能不回京。
钱信起身,伸展了一下胳膊,“是啊,但你五哥年纪还小,趁着年轻多吃些苦头,以后再艰难的日子也熬得过。倒是你大哥,这次晋升得太快,可不是什么好事。”
钱昱原本不过中军校尉,这次一下子升为镇南将军,确实让不少人眼红。
钱翩翩安慰道:“陛下一向对大哥青睐有加,从大哥当年不满十六便被陛下钦点入羽林军便可见一斑,何况这次爹爹主动交出兵权,我看这次陛下是有意补偿钱家的意思居多。”
钱信是知道这个女儿的本事的,并不介意和这个女儿聊时局,便道:“天家圣威,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我等做臣子的,身家性命无不是陛下所赐,何来补偿一说。我只担心,如今两位皇子为太子之位争得激烈,这次你大哥回来,难免会卷入是非。我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时局一日未定,我实在不想钱家再卷入任何党派之争。”
钱信一向最忌讳派系之争,他深知做臣子的立身之道,对王室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向敬而远之。当年钱家被归为太子党,实在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奈何皇后也是姓钱,和钱信同宗,不管他愿不愿意,钱家自然而然地被视为太子党。但自从太子替父出征,亲自前往北坞塬后,钱信才渐渐改变了心态。
太子博学多才,能文能武,用人不拘一格,在军中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有战事之时事必躬亲,更关键的是,太子有远见有谋略,对战事的见解往往让钱信也自感不足。钱信逐渐相信,这位太子将来定是一位明君,必能将祈国带向繁荣盛世。
钱家的年轻人及军中上下无不对太子心悦诚服。特别是钱昱,小时又做了太子几年陪读,对太子更是从心底里敬佩,一直死心踏地的追随。
而太子的死,明眼人都知道,背后不知藏了多少龌龊事。
钱信顿了顿,又道:“这次太子之死,对你大哥的打击甚大,我着实替他担心,但愿他不会因此事而意志消沉。”
钱翩翩心里也同样担心,但她知道这个大哥一向心志坚韧,安慰道:“大哥和太子情谊深厚,他心里必是难过的,但大哥一向隐忍,不会因此消沉不起的。况且,母亲说了,这次大哥回来定要替他说门好亲事,待成了亲,大哥哪有时间消沉?爹爹放心好了,没准爹爹明年便做爷爷了呢。”
钱信笑着拍了拍钱翩翩脑袋,钱翩翩想了想,又道:“对了,爹爹,今日听三公主说,五皇子要从云泽回来了。”
钱信怔了怔,“哦?他的身体无碍了?这个时候回来?”
“听说身体已是大好,爹爹也觉得他这时回来有些奇怪?我也觉得,他身体早不好、晚不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好了?听说上月陛下沐浴时晕了过去,幸好发现得早,几乎醒不过来呢。”
瑶台仙筑的顾客不乏朝中命官,甚至连宫中一些有权的内侍也是常客,宫中发生的秘事,钱翩翩有时比姬彤知道的还多。
“五皇子离京多年,不知对朝堂之事了解多少,以皇后和钱家的关系,他本就应和钱家交好的,这次回来又恰好遇上大哥回来……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争斗越趋激烈,大哥势必成为两人拉拢的对像,五皇子此番不知会有何动作?”
虽然两人每年有互送礼物,但钱翩翩心中关于五皇子姬恒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他七岁时,她还记得那年她将他藏在树上,叮嘱他小心藏好时,他哭着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转眼之间,他也长大成人了。
按钱翩翩的本心,她并不愿意姬恒卷入储君之争,那样一个病弱的孩子,漂亮得白瓷美玉一般,似乎轻轻一碰就碎,他应该离远朝堂,过着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的。
脑中又浮现出两人一起在北坞塬那两个月时,姬恒每日都盼着她给他编草蝈蝈的样子,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把这样一个人往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里想。
钱翩翩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五皇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又怎会对那朝堂龌龊事感兴趣。也许他只是碰巧这时回来罢了,毕竟他已离京十年,皇后四十寿辰,他身体就算不全好,也该回来尽孝的。”
钱信见女儿皱着眉头一脸为难,不由觉得好笑,拍拍她脑袋道:“我晓得你和他有患难之交,自是不希望他陷入泥沼的。我又何尝不是,他毕竟是皇后亲子,太子的死,皇后已受锥心之痛。五皇子离京多年,在京中无根无基,而二皇子正得圣心,且他为人刁滑,手段狠辣,我实不愿再见到几位皇子互相倾轧了。”
钱翩翩点了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同时叹了口气。
钱信对钱翩翩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用膳,别让你母亲久等了。”
钱翩翩眨了眨眼,“爹爹你不去?”
“我就不过去了,随便在这里用点就行,你们吃吧。”
钱翩翩站起身,不由分说拉着钱信的胳膊往外扯,“爹爹真是,女儿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你唠叨的,二姐难得回来一次,大妞和小妞也跟着回来了,刚才还嚷着要见外公呢,娘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酱鸭子。”
“好好好,别扯别扯,爹爹和你一同去就是。”
钱信无奈,在军中他是说一不二的主帅,可是在家中对着这个幺女,他总有一种无力之感,总是不由自主便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