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宫里,赫连玥坐卧不安,一会想到自己终于有了个女儿,这世上竟有了一个与他血脉相通,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心里便暖暖的软得不行。一会又想到女儿出生时,自己却不在她身边,她吖吖学语时,自己也没能亲口教她喊一声爹爹,心里又顿感遗憾痛惜。
而此时此刻,城中另一端,一座布局雅致的宅院一隅,钱翩翩同样彻夜难眠。
自今日从市集回来,她便一直心神恍惚,那张熟悉的,日思夜念的脸,还有他俯下身,温和地问丫丫要挑哪个泥人的样子,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丫丫本牵着自己的手,兴致勃勃地看街上艺人耍猴子,不知怎地瞥见一旁花灯摊子前的男子,忽然便甩开她,蹬蹬跑去牵了人家的手,还喊了一声爹爹。
哪有这么不害臊的女儿家?当时她简直无地自容,正要上前斥责,待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便当场呆住了。若不是娇花及时提醒,她都忘了躲避。
丫丫从未见过赫连玥,对他唯一的认知,也只是自己曾告诉过她,爹爹长得很好看。还有今日国君的仪仗进城时,她抱着丫丫隐于人群中,远远地指给她看,“丫丫,銮舆里的男子便是你的爹爹。”
她没想到的是,不过远远的一眼,这丫头难道竟能从人潮中认出他来?还是……父女之间特有的心有灵犀?
娇花推门进来,见案几上药汤还在,不由惊呼:“小姐,药都放凉了,您怎地还没喝?”
被打断思绪的钱翩翩这才回过神来,“我这就喝。丫丫呢?睡了?”
“可不睡了,玩了一天,累坏了,脑袋一着床就睡着了。我把药热热您再喝,唐大夫说过,这药凉了喝不好。”
娇花说着便要把药端出去,钱翩翩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不忙。你说……丫丫今儿是怎么回事?忽然便跑到那人跟前,差点把我吓死。”
娇花不以为然,“还能是咋回事,父女连心呗。”
见钱翩翩怔怔出神,娇花忍不住道:“我说小姐,您才是怎么回事呢?之前您说,丫丫都快三岁了,还未见过爹爹,甚是可怜,这才千里迢迢远赴丹夏。如今咱们到丹夏都一个月了,您也不带她见她爹爹。本来今日正好,她自己认出他来了,正是相认的时机,您倒好,一声不吭把人抱走了。”
钱翩翩低了头,手指绕着衣带默不作声。
娇花又道:“小姐,您心里究竟是如何个打算?虽说咱们不缺钱,唐大夫也不介意咱们住在这儿,可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法子。雍城那边久无消息,老爷和夫人定会派人打听,怕是瞒不了多久。”
钱翩翩无奈应了一声,“容我再想想。”
娇花摇摇头,端着药汤出去了。
从云泽到卫国,再从卫国辗转到丹夏,她们足足花了半年时间。丫丫尚小,她怕她辛苦不敢赶路,没想到丫丫没事,她自己一到丹夏反而病倒了。这病来势汹汹,看了几个大夫都不见起色。
后来听客栈的伙计说,东市有位唐大夫,每半月义诊一次。这位唐大夫以前是太医署的太医,医术高明,年轻时潜心医术,人到中年才娶妻,好不容易得了一子,如今儿子也一心学医,唐太医于是侄仕回家,专心教导儿子。因想着读十卷医经,不如治一个病患,于是每半月在东市义诊,让儿子历练医术。
小唐大夫诊断钱翩翩的病只是周车劳顿后引起的发热,开了几剂药,可钱翩翩吃了后,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娇花又气又急,跑去唐太医家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一遍。唐太医以为儿子医术不精误诊,忙赔不是,又亲自上门替钱翩翩问诊。问诊后,他确信儿子并没断错症,也许是药效不达,于是换了药方,可没想到,钱翩翩按新药方服了几天药,仍是半点起色也无。
唐太医疑心钱翩翩的病另有隐情,他本就有心让儿子多接触病例,加之又同情她们孤儿寡母在丹夏无依无靠,于是便将她们请到自己宅中,每日望闻问切,小心用药,半个月下来,总算有了点起色。病情虽稳定了,却没有大好的迹象,是以钱翩翩三人便一直住在唐太医家中。
案几上烛火摇曳,窗外有蛐蛐儿的低鸣,钱翩翩以手支颐,再次出神。
刚才娇花说得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丫丫越来越大,有些东西已似懂非懂,她开始问起自己的爹爹,说别人都有爹爹,为何她没有?她告诉她,果儿小陛下也没有爹爹,她却道,果儿有爹爹,但死了,是不是自己的爹爹也死了?
她不知该如何答她,便避而不谈。那一日,丫丫知道果儿曾见过自己的爹爹,等果儿上完课,便缠着果儿问个没完。果儿被问烦了,干脆画了一幅画像给她。可丫丫一见那画像,竟然嚎啕大哭,还将果儿推倒在地又踢又咬,唬得一众宫人差点丢了魂。
可丫丫闹完后,还是将那画像珍而重之叠起,又用锦盒装起塞到床褥里藏起。到晚上丫丫入睡后,钱翩翩悄悄将绵盒打开,展开画像,一看之下,差点背过气去,果儿口中俊美不凡的姑父,在他笔下却是一个圆圈作脑袋,一竖作身躯,外加四撇作四肢……
难怪丫丫生气,若她当时在,肯定也要揍果儿屁股一顿。她第二日便跟太傅提出,小陛下该好好习画了。
丫丫自那日后,总是闷闷不乐,钱翩翩于心不忍,只好告诉她,丫丫的爹爹在一个叫丹夏的国家,果儿不会作画才将他画成那样,爹爹其实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美男子。
丫丫眨着眼睛问道:“和王爷一样好看吗?”
丫丫口中的王爷,指的是姬恒,她摸着她脑袋道:“不,比王爷还要好看。”
姬恒已是丫丫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爹爹竟然比他还要好看,丫丫于是充满期待,天天吵着要去找爹爹,某一日竟还被果儿怂恿,两人偷偷收拾了包裹,趁着午睡时企图从后花园翻墙出宫,说是要去丹夏找爹爹。
钱翩翩气极,往丫丫屁股抽了几下,可待她翻开丫丫所谓的包裹,心里一阵心酸。包裹里没有衣物,也没贵重东西,全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什,有她捡的好看的小石头,有她最爱吃的石榴,有她最爱玩的布娃娃,还有一小盒花种子,她不知从哪听来,说这些种子会开出世上最好看的花,便说要留给爹爹……
钱翩翩终于意识到,与至亲团聚的渴望,是人的天性。于是,带丫丫到丹夏的念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早在三年前,在灵犀山她终于看清自己的本心时,便一心想去找赫连玥解释清楚,求他原谅。可那****忽然下体出血,包裹又被歹人抢走,连找大夫的钱也没有,娇花无奈之下,将两人身上首饰当了,请了大夫,一看之下,才发现她是有了身孕,且因连着两日路途颠簸,动了胎气,有滑胎迹象。
娇花心里担忧,偷偷瞒着钱翩翩回云泽找姬恒帮忙,于是姬恒将她接到云泽行宫,又派太医给她安胎,也幸好钱翩翩平素身子硬朗,调养一段日子后总算将胎儿保住。
钱翩翩心里始终记挂着赫连玥,奈何自己不能远行,便让娇花远赴丹夏找赫连玥,告诉他自己已大彻大悟,看清了本心,决定不上灵犀山,不回前世听叶青咏的遗言。她还特意吩咐娇花,不必告诉赫连玥自己有了身孕,她不想他因为自己有了他的骨肉而回心转意,她希望他是因自己的明悟,而重新接受自己。
她满心以为,赫连玥知道自己的心意后,会马上派人来接她,可一等再等,直到丫丫呱呱坠地,也没等来丹夏的片言只语。那段日子,她万念俱灰,又悔又恨,悔自己当初的任性,自以为是,又恨赫连玥的冷酷无情。她很想亲自去丹夏问他一句,你当真就这么铁石心肠,半点情份也不念吗?
可丫丫实在太小,她这做娘亲的根本不放心离开,加上那段日子果儿的生母病故,小小年纪又被逼着坐上那至尊之位,课业又重,着实可怜,果儿每日哭哭啼啼,见不到姑姑便不肯用膳就寝。
钱翩翩舍不得女儿,也放不下果儿,去丹夏的事就这么耽搁了。而雍城那边,娘家人根本不知道她没和赫连玥回丹夏。当时她是以为赫连玥很快会回来接她,不必让家人担心,便请姬恒帮忙将此事瞒了下来,还派人送了家书报平安。
三年过去,当初所有的悔恨,思念和不甘,都在漫长的盼望和等待中逐渐沉淀,她知道她该做出决定的,可太过在乎,便越是害怕面对,只好踟蹰不前。她像一只河蚌,将自己深藏蚌壳里,假装看不到外面的一切。
一日没有听他亲口说出那决绝的话,便一日还有期盼,两国断了邦交,他这做国君的,也许身不由已。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将她拥入怀中,道一声,骗骗,想死我了……
直到那****打开丫丫的包裹,看到里面那堆丫丫最心爱的宝贝,她方意识到,是时候给自己做个了断了。
于是,某个冬日的清晨,她带上娇花和丫丫,悄然离开云泽,踏上前往丹夏的旅途,她要带丫丫见见她的爹爹,还要亲口问他一句,在明知她已悔悟,看清本心,决定不再寄情前世时,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给两人一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