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往曹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若论门人,僧之与俗,三五千人说不尽。若论宗旨,传授《坛经》,以此为依约;若不得《坛经》,即无禀受。须知法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禀承,非南宗弟子也。未得禀承者,虽说顿教法,未知根本,终不免诤。但得法者,只劝修行。诤是胜负之心,与道违背。
世人尽传南宗能,北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禅师于南荆府当阳县玉泉寺,住持修行;慧能大师于韶州城东三十五里曹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渐顿?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渐顿,人有利钝,故名渐顿。
南能北秀——
慧能在曹溪一住就是四十多年,所教授的僧俗信众有三五千人之多。要说他的法门宗旨,便是传授《坛经》,以《坛经》为传法的凭证,谁如果得不到《坛经》,就说明没受过慧能的真传。传付《坛经》也不是简单地把书一给就算完了,而是要把得法人的姓名、得法地点、时间都记清楚。没有得到《坛经》传承的便不是南宗弟子,这些人虽然也听过顿教法门,但只知皮毛,难免会因为教义而起争端。只有那些真正得法的人才会一意修行,不理会任何争论,因为一有争论便会惹起胜负之心,这与佛法是不相容的。
——以上这段记载有个自相矛盾的地方:既然说慧能以《坛经》传法,那么《坛经》里必然不可能出现上边这段话,这大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是在《坛经》成书之后又被后人增补,而原始版本都已失传,要么这段话就是后人在说谎,慧能当初根本就没有传授《坛经》这回事。
如果从教理来衡量,既讲不立文字,又对编纂成书的《坛经》如此重视,慧能有生之年应该不会作出如此自相矛盾的事;从传承常理来看,如果还有一个更原始的《坛经》版本被广泛地流传出去,在后世竟然毫无痕迹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从佛教发展来看,这段话显然门派之见极强,完全不是慧能当时的风格,八成是禅宗后学根据他们当时的教派纷争环境而有针对性地编造出来的。
可疑的不止这一段,整个曹溪部分的记载都显出是禅宗后学所为,充满门户之见,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有的学者认为这一段是神会一系的作伪,但是,神会分明就是那个挑起门派争端的人,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贬低神秀一系,截然划分南北,完全不符合所谓“只有那些真正得法的人才会一意修行,不理会任何争论,因为一有争论便会惹起胜负之心,这与佛法是不相容的”,神会的徒子徒孙们如果真这么写,这不是在骂自己的老师么?
以小人之心推测,这大概是拥有了《坛经》的一派人自贵其说,标明自己才是正宗嫡传,或许是神会一系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人肯定会问了:“正宗嫡传的标志不是传法袈裟么?袈裟哪儿去了?”——别急,现在抬高《坛经》就是为后文的这个问题张目。
《坛经》接下来的一段话是解释南北分立的:大家都说“南能北秀”,其实这种说法非常肤浅。神秀禅师在湖北当阳玉泉寺担任住持,慧能大师则住在广东韶州的曹溪山,地理上有南北之别,而禅法只有一家。顿、渐虽有分别,但那是针对不同资质的人而分别设立的法门,佛法实质上也只有一种。
——这段话说明了一个问题:在当时,“南能北秀”的说法已经出现了,但这个“南能北秀”就像“南慕容,北乔峰”一样,说的是南北两大名人,而不是说禅法分立为南北两派,更不是说整个儿禅门除了慧能和神秀之外就别无人物了。在慧能和神秀的时代,禅法正是百家争鸣的阶段,南方除慧能之外,北方除神秀之外,各有宗师级的人物,各擅胜场。再者,从常理来看,“南能北秀”这类说法往往是知名度比较低的人攀附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好比我们推广汤显祖的时候会说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而无论从世界范围的知名度来说还是从文化影响力来说,汤显祖都是远远赶不上莎士比亚的。同样,我这篇东西将来如果出版,宣传语也可以写上“《论语》看于丹,《坛经》看好熊”,或者“于我所欲也,熊亦我所欲也”之类的——谁都知道于丹,但除了几个亲朋好友之外没人知道好熊是谁,甚至好熊只要谈个女友就可以把读者群扩大一倍。
在慧能和神秀的时代,慧能虽然比好熊要牛,但神秀可比于丹还要火得多,所以,仅以知名度而论,“南能北秀”的说法实在可疑。人民群众充满了盲从精神,现在我们要参禅,多数人都会追捧慧能,人家到底是禅宗第一高手么,但如果把我们放到唐朝,肯定追随神秀的人是大多数,这和慧能、神秀各自的佛学修为没多大关系,假如慧能弟子中没有神会,假如唐朝皇室里没有唐武宗,禅宗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世间事多得是因缘巧合。
从宗派的角度来看,宗教分立并不像公司拆分,而往往是后起之秀向传统宣战,这宣战并不是把自己从传统中分立出来,而是说自己才是正宗嫡系,其他都是旁门左道。所以,《坛经》这里说佛法只有一种,并无南北之分,神会在滑台大会上也不是说禅宗分南北,而是说神秀一系的禅法不是正宗。所以,如果你当着神会的面说“你们南宗禅如何如何”,神会肯定不会高兴的。“正确”的说法是:并不存在南宗禅和北宗禅之分,只存在正统和旁门之别。
各位当中如果有坚持坐禅入定的,那么按照慧能一系的说法,你们不但是缘木求鱼,而且属于旁门左道。
神秀师常见人说,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汝聪明多智!
汝与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礼拜。但听,莫言我使汝来!所听意旨,记起却来与吾说,看慧能见解与吾谁疾迟!汝第一早来,勿令吾怪!
志诚奉使欢喜,遂半月中间,即至曹溪山。见慧能和尚,礼拜入即听,不言来处。志诚闻法,言下便悟,即契本心。起立即礼拜,白言:和尚!弟子从玉泉寺来。秀师处不得契悟,闻和尚说,便契本心。和尚慈悲,愿当教示!
慧能大师曰:汝从彼来,应是细作。
志诚曰:未说时即是,说了即不是。
六祖言:烦恼即是菩提,亦复如是。
佛门奸细——
神秀常听人说慧能的禅法快捷便利,很想了解一下,于是找来门人志诚说:“你小子很聪明,这样吧,你到曹溪山跑一趟,拜望一下慧能,听听他的禅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来告诉我,看看我们两个的禅法到底谁更牛!千万记住哦,到了那边可别说是我派你去的!”
志诚领了重任,欢天喜地奔向曹溪。见到慧能,礼拜一下就专心听讲,也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听着听着就出事了。
实在是慧能讲得太好,顿悟法门一下子就让志诚顿悟了。顿悟之后的志诚再也不顾师父的交代,站出来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一讲,又说:“我在神秀那边这么久了都没开悟,到了您这儿才听了一耳朵马上就开悟了。愿您大慈大悲,再多给我辅导辅导。”
慧能说:“哎呀,原来你是个奸细!”
志诚一脸无辜:“我不是奸细!”
慧能问:“为什么不是呀?”
志诚说:“在没说出来历之前我是奸细,可我主动把来历交代了,就不算奸细了。”
慧能这时候说了一句很精辟的话:“所谓烦恼即菩提,也是这个道理。”
这段记载很有趣,慧能最后那句开示也很巧妙。顿悟法门就是这样,烦恼和菩提只在一念之间,佛与凡夫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一念灵光就可以顿悟佛心,解脱成佛。
但这件事是真是假却很难说。和尚向来都有云游四方的传统,到各个庙门里拜一拜,听听讲,交流一下,都是很正常的事,没有说派奸细搞侦察的,也没有说指认别人是奸细的。在慧能当时,更没有和神秀之间出现这种教派明争暗斗的场面。所以这一段经常被学者们视为慧能徒子徒孙们的造假,为的是贬低神秀、抬高慧能。——这段结尾处称慧能为“六祖”,大约可以从中推测出成文的时代和作者的派系了。
大师谓志诚曰:吾闻汝禅师教人,唯传戒定慧;汝和尚教人戒定慧如何,当为吾说!志诚曰:秀和尚言戒定慧,诸恶不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此即名为戒定慧。彼作如是说,不知和尚所见如何?
慧能和尚答曰:此说不可思议,慧能所见有别。志诚问:何以别?慧能答曰:见有迟疾。志诚请和尚说所见戒定慧。
大师言:汝听吾说,看吾所见处。心地无非,自性是戒;心地无乱,自性是定;心地无痴,自性是慧。
能大师言:汝戒定慧,劝小根之人;吾戒定慧,劝上根人。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志诚言:请大师说不立如何?大师言: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当离法相,有何可立?自性顿修,立有渐次,所以不立。志诚礼拜,便不离曹溪山,即为门人,不离大师左右。
不立戒、定、慧。
志诚已经“归顺”了,一点儿也不念往日情怀,开始向慧能提供情报了。
慧能问道:“我听说神秀禅师教人,只教戒、定、慧,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讲的呀?”
志诚答道:“神秀和尚说:‘诸恶不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慧能说:“这种说法真是不可思议,我可不这么看。我是这样解释戒、定、慧的:‘心地无非,自性是戒;心地无乱,自性是定;心地无痴,自性是慧。’你师父说的那些只适合资质差的人,我讲的却是针对资质好的人。如果领悟了自心佛性,还要什么戒、定、慧呢?”
志诚问:“啊?!不立戒、定、慧?!”
慧能说:“自性本来清净,对自性的认识可以在刹那之间实现,而你老师讲的戒、定、慧是有严格的修行步骤的。既然一念之间可以顿悟,又哪来的什么修行步骤呢?”
志诚为之叹服,从此就在曹溪扎了根,寸步不离慧能左右。
我们要是看看宋儒,朱熹和陆九渊之争简直就是慧能和神秀的翻版:朱熹讲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为学为人的修养要走这样一个过程,陆九渊直截了当,“心即理”,哪有那么多废话,只要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就可以了。这两人在行事作风上也有这样的分别,像陆九渊“六经注我”,大有禅宗“不立文字”的风尚。所以说儒家到了宋朝已经大量地援禅入儒,要是把人名和专业名词一换,简直分不清是儒生还是和尚了。
又有一僧,名法达,常诵《法华经》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处。经上有疑,大师智慧广大,愿为除疑!
大师言: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上无疑,汝心自邪而求正法。吾心正定,即是持经。吾一生*已*来,不识文字,汝将《法华经》,对吾读一遍,吾闻即知。法达取经到,对大师读一遍。
六祖闻已,即识佛意。便与法达说《法华经》。六祖言:法达!《法华经》无多语,七卷经尽是譬喻因缘。如来广说三乘,只为世人根钝。经文分明,无有余乘,唯一佛乘。
大师言:法达!汝听一佛乘,莫求二佛乘,迷却汝性。经中何处是一佛乘?
汝与说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已上十六字是正法,如何解?此法如何修?汝听吾说。人心不思,本源空寂,离却邪见,即一大事因缘。内外不迷,即离两边。外迷着相,内迷着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不迷。悟此法,一念心开,出现于世。心开何物?开佛知见。佛犹如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开示悟入上一处入,即觉知见,见自本性,即得出世。
大师言:法达!吾常愿一切世人心地,常自开佛知见,莫开众生知见。世人心愚迷造恶,自开众生知见;世人心正,起智慧观照,自开佛知见。莫开众生知见,开佛知见即出世。大师言:法达!此是《法华经》一乘法,向下分三,为迷人故;汝但依一佛乘。
大师言:法达!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大师言: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转经。
法达一闻,言下大悟,涕泪悲泣白言:和尚!实未曾转《法华》,七年被《法华》转;已后转《法华》,念念修行佛行。大师言:即佛行是佛。其时听者,无不悟入。
法华真义——
又有一名弟子叫做法达,在未投慧能之前就在佛学方面很下功夫,单是《法华经》就苦念了七年,问题是:越念越糊涂。这一天法达来到曹溪,请教慧能,慧能说:“法达呀,法达,佛法本来通达,是你的心未能通达。来,我给你讲讲《法华经》,不过呢,《法华经》我没看过,不是没机会看,而是我不识字。你得把经文先给我念一遍,等我听懂了才能给你讲。”
法达听了这话,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念了七年都没明白,难道你听一遍就能明白?!还能给我讲?!
但无论如何,法达还是把《法华经》给慧能念了一遍。慧能毕竟是百年不遇的佛学奇才,一听就明白,马上就给法达开讲。
——且慢,慧能真有这么厉害么?要知道,《法华经》可不是一部简单的佛经,而是以义理辨析见长的天台宗的核心经典,所以天台宗也被称为法华宗。好在,法华一系的许多内容和慧能禅法有着相通之处,比如顿、渐之分在人家那儿早就有了,定慧双修也是人家的一贯主张,再如针对不同资质的不同对策,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自性清净心和真如佛性等等,也是人家一直在讲的。所以说慧能听一遍《法华经》就能明白,确实是有些道理的,真要让他去听法相宗那套繁琐的唯识理论估计他再怎么天资过人也很难听一遍就懂。
《法华经》对佛法有个特殊的分类,说佛教有三乘,即声闻乘、缘觉乘、佛乘,前边两乘都属于方便法门,只有佛乘才是终极解脱之路。
慧能对法达说:“所谓佛法有三乘,那是针对不同资质的人和设的三种教学方法,至于教学的核心内容,也就是佛法,只有一乘而没有三乘。
真理是唯一的,道路是多样的。法达呀,你就只管去修佛乘,不用去管声闻、缘觉那二乘。经中说‘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这十六个字就是真正的佛法。怎样理解和修行呢?……”
慧能讲的道理还是他“三无”的那一套,值得注意的这样一句:“心开何物?开佛知见。佛犹如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开示悟入上一处入,即觉知见,见自本性,即得出世。”这是在说心的开悟就是开启佛的智慧。佛是什么呢?就是觉悟。觉悟分为四种:“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也就是开启、显示、领悟、进入觉悟的境界。——《法华经》的原文是“开佛知见,示佛知见,悟佛知见,入佛知见”,慧能这里先把“佛”解释为“觉”,接着把“觉”代入了那四句话里替换了原来的“佛”字。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慧能在大梵寺说法的时候把天堂地狱佛菩萨等等都解释为人的心理状态,这里还是故伎重施,强调的是不要去想什么外在的佛,而唯一要关注的就是自己的心,要让自己的心获得觉悟,觉悟的心也就是佛。
读经要怎样读呢?慧能教育法达说:“读经要用心。”慧能所说的用心和我们日常所说的用心不大一样,这个心有着真心、佛心的意思在。“只要用心,你就可以把握《法华经》;不用心,《法华经》就会摆布你;心正就可以把握《法华经》,心邪就会被《法华经》摆布;开启般若智慧,你就可以把握《法华经》,只用凡夫俗子的心眼儿,你就会被《法华经》摆布。”
法达一听,立时醒悟,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对慧能说:“以前我一直都没有领会《法华经》,七年来都是像您说的那样被《法华经》玩得团团转呀。以后我一定遵从您的教诲,认真修习,时时刻刻像佛那样修行!”
慧能说:“像佛那样修行的人也就是佛了。”这句话又把场面推上了一个高潮,在场的听众们全都开悟了。
慧能对《法华经》的态度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强调的是以般若智慧来看待一切,包括看待佛经,我们要用般若智慧自由自在地玩转佛经,不能像个书呆子那样被佛经摆布。这也正是禅宗所谓“不立文字”
的意义所在:文字当然还是要的,只是我们别作文字的奴隶,文字的含义也不是可以被任意曲解的。
时有一僧,名智常,来曹溪山,礼拜和尚,问四乘法义。智常问和尚曰:佛说三乘,又言最上乘,弟子不解,望为教示!慧能大师曰:汝自身心见,莫着外法相。元无四乘法,人心量四等,法有四乘。见闻读诵是小乘;悟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行俱备,一切无离,但离法相,住无所得,是最上乘。乘是行义,不在口诤。汝须自修,莫问吾也。
又有一僧名神会,南阳人也。至曹溪山礼拜,问言:和尚坐禅,见亦不见?
大师起,把杖打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言:亦痛亦不痛。
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常见自过患,故云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患,所以亦不见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
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礼拜,礼拜,更不言。
大师言:汝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慧能见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代不得吾迷。何不自修,问吾见否!神会作礼,便为门人,不离曹溪山中,常在左右。
挨了打,疼还是不疼,这是个哲学问题。
有个叫智常的和尚来曹溪向慧能请教问题,还是三乘、一乘那些,接下来出场的这位人物可是我们早已熟悉的了,他,就是神会。
据其他记载,神会出家的时候是追随在神秀门下的,一直待了三年,直到神秀应武则天之召进京的时候才前往曹溪。《坛经》这里讲的,就是神会初到曹溪的时候和慧能的一场问答。
神会见了慧能,行礼之后便问道:“您坐禅的时候,对佛性有认识还是没认识?”
——这种问题,如果大家看过一些禅宗语录的话应该会觉得熟悉,禅师们见面互打机锋,考较对方的功力,常常就是这么开始的。
慧能会怎么回答呢?如果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的话,慧能首先应该讲讲自己的坐禅观:自己根本就不坐禅,也反对坐禅,所以神会问题的前提就是不成立的。但是,如果神会接着问:“管他坐禅不坐禅,我只问您对佛性有认识还是没有认识”,慧能可该怎么回答呢?
慧能这个时代还不兴打机锋呢,如果按照禅宗后来机锋语言的套路,这种问题没法用正常逻辑来回答:答案看似要么有,要么无,必然是个二选一,但你真要这么答了,八成就错了。
慧能什么话都没说,突然打了神会三下,然后问道:“我打了你,你觉得疼还是不疼?”
神会一看被反问回来了,也没按形式逻辑来答,而是给了个很机锋的答案:“也疼也不疼。”
慧能说:“我对佛性既有认识又没有认识。”
——如果是二把刀的信徒,问答到了这个阶段就该结束了,双方都是故弄玄虚,用自己也不懂的话把别人给搞糊涂。而且,双方谁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被搞糊涂了,还都得装出一副会然于心的样子。这就是禅宗的一大流弊,后来尽出这样的人。
但神会和慧能可不一样,人家是真要把问题搞懂的。神会刨根问底道:“既有认识又没有认识,怎么讲呢?”
慧能说:“我说有认识,是常常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我说没有认识,是既认识不到天地的过错,也认识不到别人的过错。我解释完了,那么,你说的既疼也不疼又怎么讲呢?”——这种给自己的机锋作解释的事在禅宗史是非常罕见的,早期的淳朴很快就会走向后期的玄虚。没读过《坛经》的人听着那些高深莫测的对白,崇拜于禅宗不可言说的境界,对像我这样用浅显明白的语言解说禅宗经典的做法嗤之以鼻,殊不知慧能祖师爷讲的话哪一段不是浅显明白想要让人听懂的。
神会说:“我说既疼也不疼,因为如果感觉不到疼,那我就等同于草木瓦石之类的无情之物;如果感觉到疼,那就会因为疼痛而生起怨恨之心,等同于凡夫俗子了。”
对话到了这里,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说出来的见解都差不多。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慧能说:“神会呀,你就别忽悠人了!有认识和没认识,疼和不疼,都不是觉悟境界。有认识和没有认识,这两种都属于边见;疼和不疼,这属于生灭。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怎么就敢出来忽悠别人呢?”
慧能这么一说,神会真正服气了,连忙行礼,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慧能接着又讲了一番自性自度的道理,说“我到底有认识还是没认识并不重要”,神会从此就和前边那几位一样,留在曹溪不走了。
慧能说的边见和生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认识和没有认识都是“一边之见”,也就是说,都是带有主观倾向性的,都是有所执著的,佛的认识应该走“中道”(前边讲过,后边还会继续讲到),要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好比说希特勒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给他贴上哪个标签,都属于边见,都是偏执于一端。自然而然、无善无恶,这才是合乎佛法的认识,表现在日常生活上,就是不论断他人的是非。
有人一定会问:“前边不是还讲什么行善去恶么,怎么一转脸又无善无恶了?”——我也不知道,这种矛盾在佛教理论里边是很常见的,推其原因大概是这样:佛教想要证明的东西实在距离生活常识太远,比如你眼前就有一张桌子,看得见、摸得着,可和尚们偏偏要证明出这张桌子只是一个影子,是一个幻象,是你的心念的产物,这个证明过程必然是充满艰辛的,而和尚们的生活毕竟又脱离不了现实社会的常识,一不小心就会让常识钻了义理的空子。
再说疼和不疼的所谓生灭。有认识和没认识,疼和不疼,看上去都是同样的性质,其实分属不同的范畴。有认识和没认识属于主观判断,疼和不疼属于生灭变化——人挨了打,当然会感觉疼,这是痛觉神经在起作用,“挨打”导致了“疼”这个感觉的生起,如果打得不重,过一会儿疼痛的感觉就是消失。再进一步讲,有生有灭,因缘不断,这正是轮回的特点,所以神会的解释还是在轮回当中打转,并没有开启般若智慧,跳出轮回之外。
有认识和没认识,疼和不疼,前者陷于边见,后者陷于轮回,都没到达觉悟境界,只有放开这些,不执著于边见和生灭,才能认识本心的佛性,解脱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