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谢谢——”憨头已看清对方是个中年人,正要开口言谢,中年人匆忙摆摆手,低声问:“小兄弟,你要出关吧?”憨头点点头,如实回答:“没错。”中年人苦笑着说:“这几天朝廷下了封关令,所有出关的男人都要充军。你还是赶紧走吧。”憨头看到中年人捂着大腿,脸现痛苦之色,不由迟疑地问:“我走了,那你怎么办?”中年人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我也是闯关的,如今腿受了伤,走不动了。他们抓住我,大不了挨一顿皮肉之苦——”“哪可不行。你救了我,我扔下你不管,还不让人骂断脊梁骨啊?”憨头说着,快速猫下腰将中年人往背上一拖,撒丫子便沿着山路狂奔。
“在那儿!快追——”,“开枪!给我打——”守关的官兵吆喝着追来,枪声不时在耳边响起。憨头憋足了劲埋头逃命,那还顾得上择路?片刻光景之后,憨头突地收住脚步,心中暗暗叫苦:“完了,怎么跑到山崖前来了?这回可是船头上跑马,无路可走喽——”憨头刚要问中年人该怎么办,紧追而来的官兵又开枪了。憨头只觉腿上一热,身形一歪,便和那个中年人同时跌下了山崖。
“啊——”,夜色笼罩的空旷山谷里,憨头的喊叫声回荡不绝。
(二)上黑山,路遇云中雁
转眼间,寒暑易节,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过去。这天晌午,山海关外黑山脚下的山路上,快步走来一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
看上去,小伙子并不像过路人。当走到岔路口时,他微一思忖,便拧身直奔黑山山顶。黑山,明代叫镇远堡,清初又名小黑山。这座山虽不很高,但幽谷纵横,林深草密,是个山匪藏身的好地方。此前,清兵几次围剿,都因对地形不熟,吃了大亏。眼下,外敌时来骚扰,官府自顾不暇,只要胡子们不搞出大动静,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快活去了。
仅仅过了半烛香的功夫,小伙子已踏进了半山腰的密林深处。正走着,小伙子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不妙,树上有人!小伙子一激灵,马上停住了脚步。然而就在此刻,一道人影犹如猛虎下山般从茂密的树桠间跳出,直扑小伙子的脖颈。小伙子敏捷地侧身一闪,只听“扑通——”一声,那人扑了个空,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你想干什么?”小伙子警惕地问。趴在地上的是个大胡子,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废话,老子是黑山的总‘水香’,当然要‘别梁子’!”
小伙子顿时明白了,他遇到的是“绺子”,也就是土匪,胡子。行话称大股的土匪为“绺子”,总头目叫“大当家的”,帮内称“大哥”;下有二掌柜,再往下是“四梁八柱”,“四梁”分“里四梁”、“外四梁”,合起来就是“八柱”。“里四梁”指的是执法行刑的“炮头”、管粮食、蔬菜储备的“粮台”、狗头军师“翻垛”,和负责管束站岗、放哨的“水香”。“别梁子”,即是劫道。
小伙子拍拍连个衣兜都没有的布衫,笑着说:“对不住了大哥,我身上一个子也没有。我来是找人的。”“找人?你找鬼去吧!”大胡子方才丢了脸面,大为恼火,一爬起便拉开架势要摔小伙子。小伙子不躲不闪,顺势架住大胡子的双臂一支,脚下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绊儿,扑通,大胡子又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
“奶奶的,今儿个不顺,碰上硬茬了!土鳖,还不快帮老子一把?”大胡子气鼓鼓地大嚷。土鳖是他的帮手,此刻也在树杈上猫着。听到大胡子的命令,土鳖纵身扑下。小伙子长得虽憨,可身形灵活,一听到风声他就肩背一弓,屏息一鼓劲,随即往上一扛:“给我走——”
“哎唷——”,那个土鳖当即被顶了出去,不偏不斜地砸在了大胡子身子!大胡子恼羞成怒,霍地从腰里掏出短柄火枪对准了小伙子,“小杂种,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老子这就送你上路——”
“住手!”喝叫声中,树林里又闪出几个操刀持棒的人来。大胡子闻声只看了一眼,便慌慌忙忙地收了枪,点头哈腰地陪笑着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长得跟书生一般,面皮白净,体形瘦长。他没搭理大胡子,而是看向小伙子,拱手报号:“本人是黑山刘长玉,人送外号‘云中雁’。刚才听到你要找人,请问你找谁?”小伙子也抱拳拱手,实话实说:“我叫张成顺,是山东商丘人,想找我四哥张成礼。”
原来这个小伙子就是憨头。在外奔波了一年,人晒黑了,可体格更壮了。他跟云中雁说,在关里的时候,只听闻四哥入了大虎山的“绺子”,可到山上一问,没这个人。离开大虎山,他又去了佛顶山、笔架山、北普陀山,依然没有找到。前几天听说黑山也有“绺子”活动,就一路找了来。云中雁上上下下打量着憨头,觉得他不像在撒谎,于是说道:“我这儿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不过我看你身手不错,不如留在黑山吧。如果‘砸窑’(打劫)砸的好,让兄弟们佩服,我赏你进‘四梁八柱’。”
憨头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总这么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先找个落脚地,再慢慢找四哥吧。于是,憨头跟着云中雁上了山。本来要插香喝血酒,不料山下的眼线来报,说羊肠围子的大户贺二爷今日迎娶二房,贺礼丰厚,正是砸他一下子的好时机!云中雁听完汇报,胳膊一挥:“大胡子,马上组织兄弟,今晚‘开差’(出发)!”“是!”大胡子应着,掏出枪在衣襟上蹭了蹭,恶声恶气地问:“大哥,要不要‘扫圈’?”云中雁,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那要看老东西听不听话!还有,派人盯紧点落凤山的‘滚地龙’。”
憨头私下捅捅身边的一个胡子,不解地问:“大哥,什么是‘扫圈’?”“就是杀光全家,一个不留!”胡子一字一句地回答。
憨头一听,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难道,他们是……“红胡子”?
(三)入错帮,生死落凤山
啸聚山林的东北土匪分为两类,一类是“红胡子”,也就是纯土匪。他们多则数百,少则十余,主要勾当是抢买卖、绑人票,其间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另一类号称“义匪”,虽然也打家劫舍,但目标是为富不仁的商贾大户,并且有“七不为”:喜丧事、邮差货郎、走村行医、算命摇卦、鳏寡孤独、大车店、棺材铺等不在打劫之列。如果云中雁是“红胡子”,那是万万不能入伙的。因为出门前,父母再三交代,即便当了胡子,也不许做伤天害理的恶事。还是看看再说吧。憨头心下暗自嘀咕。
夜幕初降,云中雁便带着二十多个胡子下了山,飞奔羊肠围子。提前布置在贺二爷家门口望风的眼线打了个手势,一切正常。云中雁一摆手,众胡子猛力撞开门板,“呼啦”一下子涌进了大院。
“不好,有胡子——”,一个家丁发觉情况不妙,拔腿就跑。云中雁冷冷一笑,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扬手,一把飞刀疾射而出,径直没入了家丁的后背。胡子们见大当家的开了杀戒,一个个像疯狗般逢人就砍,根本不管是不是妇孺老幼!一时间,院子里哭嚎声响成一片。憨头手卧阔刀,顿时怔住了。难道这帮胡子真要“扫圈”?
“崽子,还愣着干嘛?该抢的抢,该玩的玩,上啊!”交过手的大胡子红了眼,扯住憨头的胳膊冲向一间厢房。厢房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哭叫声:“贺老爷,求求你,不要啊——”
“咚——”,大胡子抬脚踢飞门板,和憨头一起冲了进去。举目一看,憨头不禁臊得面红耳热。只见铺放着大红被褥的火炕上,一个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光景的女孩子堆缩在炕角,哭得梨花带雨,身上的衣服已被撕扯得粉碎,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年男人正光裸着身子,欲行不轨。
“奶奶的,贺老二你个老王八,也想老牛啃嫩草啊!”大胡子愤愤地骂着,火枪枪口直接顶住老年男人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枪响声中,贺二爷当即脑浆迸飞。那个女孩子吓傻了,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痴痴地瞅着大胡子。大胡子哈哈狂笑着脱掉衣衫,一把扯过女孩子摁倒在床沿上,“崽子,你看还是个‘尖果儿’(漂亮女子),等老子玩完了就赏给你!”
“不要啊——”女孩子惊醒过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憨头,屈辱的泪水扑簌簌地流满了脸,“求求你,救救我——”
此刻,憨头算彻底看透了这帮胡子的真面目。他们丧尽天良,简直禽兽不如!跟着他们混,祖宗三代都得跟着挨骂!念及此,憨头怒火中烧,猛地挥刀割向大胡子的脖颈。大胡子闷哼一声,瘫软倒地:“你要……反水?”“反个屁,我还没入伙呢!”憨头狠狠地踢了大胡子一脚,抓住女孩子的手腕奔向后窗:“丫头,快跟我走!”
憨头拖着女孩子跳出窗户,撒腿就往野地里跑。这时,云中雁也发现了“水香”大胡子被杀,马上带着匪众追来。憨头人生地不熟,一个时辰后被困到了一片松树林里。如果他是孤身一人,凭着一身功夫,逃出包围并不难,可现在多了一个柔弱女子,想逃出去的胜算连一分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张成顺,你跑不掉。赶紧滚出来吧,省得我费事!”云中雁指挥着匪众,四处搜索。憨头挠挠头,四下观望,很快有了主意——把女孩子藏到树上去!要是命大,等引开云中雁,再来救她;要是命薄,报销了,好歹还有个人给收尸。想到这儿,憨头抱起女孩子托向树桠:“丫头,你再往上爬一爬,千万别出声。”女孩子颤声问:“大哥,那你呢?”憨头故作轻松地笑笑,“你不用管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你藏好就中。”
藏好女孩子,憨头猫到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恰巧,一个胡子探头探脑地搜过来。“倒霉鬼,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憨头悄无声息地绕到背后,双手一拢,随即一拧,“咔嚓——”,胡子的脖子断了。解决一个,刚好够本,再咔嚓一个,我憨头可就赚了!憨头刚站起身要去寻下一个,一盏盏马灯乍然大亮,映照的松林内宛如白昼。
奶奶的,被胡子围住了!
云中雁把玩着飞刀,鼻孔里出气:“张成顺,俗话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杀了我兄弟,自然要死!说吧,是自行了断,还是麻烦我动手?”
“哼,亏你说的出口!你杀了那么多人,要是偿命的话,你该死多少回了?”憨头下意识地握紧阔刀,瓮声瓮气地质问。
“哈哈,在这儿,只有我杀人的份儿,别人只有死的份!你少跟我讨价还价,去死吧!”云中雁手腕一抖,飞刀骤然飞出。憨头哪敢大意,当下阔刀横胸,“铮——”,飞刀击中刀身,迸出几星火花,亦震得憨头虎口发麻。按照憨头本来的打算,等躲过云中雁发出的第一柄飞刀之后,他将急速赶上,搂头便攻,唯有如此才能赢得生还机会!但他决计没料到,文弱书生一样的云中雁不仅内力深厚,动作也是出奇的快。不待他飞身扑上,云中雁第二柄飞刀已然捏在手中!只要射出,憨头无处可躲,非死即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阵响亮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云中雁,你也太狂了吧?这儿是落凤山的地盘,岂容你撒野?!”
“滚地龙!”云中雁猛然一惊,正待回头,却听尖利的破空声呼啸而止。是一支弩箭!不等云中雁回过神来,弩箭已贯穿了他的后背前胸!
憨头惊讶地看去,禁不住一怔,随即脱口而出:“是你?!”
(四)叙旧事,人生多磨难
来人正是憨头在山海关口遇到的那个中年人。那日,憨头和中年人一同跌下山崖,幸亏被一棵松树搪了一下,才保住性命。憨头腿部受的只是擦伤,不碍事,他把中年人背到一户老乡家里,并留下全部盘缠和换洗衣裳,嘱咐老乡好好照看后,从深山老林里翻出了山海关。
两人一番寒暄,憨头才知道中年人姓宋名大海,是落凤山的大当家,报号“滚地龙”。一年前,他接到山东老家来信,得知父亲病故,便回乡奔丧。进关的时候一帆风顺,回程却碰上了禁关令,差点被抓去从军。在老乡家养好伤,他见旱路走不通就搭乘货船,辗转回了落凤山。今儿个傍晚,他听说羊肠围子的贺二爷要纳妾,一个赌鬼中了他的圈套,把丫头输给了他!宋大海虽是胡子,但最看不惯下作的勾当,就带着人前来搅局。结果,局没搅上,却碰巧杀了云中雁,救了憨头。对于云中雁刘长玉,他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因为云中雁作恶多端,坏了道上的规矩。单说不久前,云中雁在蚂蚁河绑了个姓魏的姑娘。姑娘的父母为了赎人,把房产和田地都卖了。不想钱送上了山,姑娘还是被胡子给糟蹋了,羞愤之下投河自尽。姑娘的父亲承受不住打击,急火攻心,疯了,母亲也上了吊,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小兄弟,走,跟我上落凤山。我要好好谢谢你当日的救命之恩。”宋大海拍着憨头的肩,笑着说道。
“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你救了我两回了!”憨头憨憨笑着,举步要走,蓦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树上还藏着个丫头呢。”
“哈哈,不会是你老婆吧?兄弟们,好生抬上丫头,回山!”
这不是个虚构的故事。后来,憨头张成顺并没有入伙落凤山,而是在奉天开了家山货行。有宋大海这个强有力的后台做支撑,生意哪有不发达的道理?至于被憨头救下的丫头,名叫王淑慧,自然做了憨头的老婆。解放后,憨头终于找到了四哥张成礼。原来,张成礼投了大虎山是讹传。他半路逃出军队后跟着一帮闯关东的流民去了黑龙江最北的漠河,并在那儿安家落户。再后来,憨头张成顺还于1957年进京参加了全国商界人士代表大会,那个风光自是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