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怪园确有玄机?眼见一个个腰缠万贯的大东家忙不迭地归隐怪园,号称扬州第一瘦庄的“烟花瘦西湖”庄主金满堂坐不住了,抬手招来管家钱四,问:“钱四,这怪园到底有何怪异之处?”钱四摇头:“不知道。”金满堂又问:“那园主是谁?”钱四接着摇头:“不知道。”金满堂气得一瞪眼,再问:“废物!那你知道些什么?”钱四苦笑:“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真是神秘!金满堂一拍桌子,愤愤地让钱四滚。钱四耷拉着脑袋,正要退出,却又被叫住了:“慢点滚。备轿,本老爷要亲自去看看!”
一个时辰后,八抬大轿落在了乡郊的怪园外。怪园大门紧闭,连个把门的仆人都没有。就这冷冷清清的破院子,能有何奥秘?金满堂正自琢磨,钱四已“丁丁咣咣”地敲响了门环:“开门,‘烟花瘦西湖’庄主金老爷前来拜访。”
“喊什么喊?规矩。”不一会儿功夫,门开了,一个驼背老头走出来,冷脸训斥。钱四登时一愣,怎么说话呢你,站在面前的可是鼎鼎有名的金老爷,扬州知府宋大人都要给三分面子!你个臭驼背,有啥资格吆五喝六?钱四张口要骂,金满堂发话了:“什么规矩?”
“一,凡来怪园者,先送拜帖。让不让进,主人说了算;二,客人入园,只需带一极品瘦马,谢绝他人随行。你既无拜帖,又无瘦马,还是请回吧。”驼背不冷不热地说完,扭身进院,“砰”地合上了门。
万没想到,在扬州地界,居然有人敢给堂堂金老爷吃闭门羹!金满堂脸一黑:打道回府,挑选瘦马,我倒要看看怪园内究竟有什么鬼名堂!
扬州瘦马,其实与马无关。不知从何时开始,此地出现了大量经过专门培训、预备嫁给盐商富贾作小妾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以瘦为美,个个臂如瘦竹,腰不盈尺,因此被称为“扬州瘦马”。扬州出美女,四海皆知,“扬州瘦马”亦名噪天下。而“养瘦马”更是一项暴利投资,瘦梅馆、菊瘦园等便豢养着一大批专门的“驯瘦人”。
“烟花瘦西湖”庄内,妙龄“瘦马”个个堪称上品,随手拽出一个便能艳惊四座。送上拜帖,备好“瘦马”,次日早晨,金满堂又站在了怪园前。这回,驼背老头客气多了,一弯腰,脑袋差点着了地:“请。”
金满堂迈开四方步,跨进门槛,身后,紧跟着一瘦如芦柴的美貌女子。驼背冲钱四嘿嘿一笑:“昨日多有冲撞,今日敝庄破例,请你也进去转转,权当赔罪。请。”
“哼,算你识相。”钱四猴急地跟了进去。门板关上,触目所及,皆是娇艳盛开的奇花异草,微风吹来,浓香扑鼻。金满堂深深嗅了几下,心想:不过是花花草草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这时,驼背说道:“金老爷,我家主人正在客厅恭候,请。”
进了客厅,金满堂抬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个年逾五旬的老妇人。双方落座,老妇人吩咐驼背:“上茶。”
茶水奉上,金满堂这才觉得此行还略算称心。因为那茶视之平常,闻之无味,可入口一咂么,顿觉齿颊留香,神清气爽,从头到脚都倍感舒服。钱四是个奴才,哪喝过如此清香的茶水,一品之下,忍不住牛饮而尽。
“老人家,这不会就是怪园的怪处吧?”金满堂指指茶盏,问。老妇人淡淡一笑:“这茶叫‘女儿泪’,是我亲手烘焙的,不足挂齿。想看真正的怪处,我要先验‘瘦马’。”
女儿泪?好雅致的名字。金满堂一摆手,那个随行女子走上堂来。老妇人搭眼一瞅,不由眉头微皱。金满堂担心老妇人相不中,让自己丢了眼福,忙说:“这姑娘名叫若竹,弹琴吹箫,吟诗写字,丹青围棋,无一不通——”
话音未落,老妇人开口了:“拜客。”若竹乖顺地低头作揖。老妇人又说:“转身。”若竹轻盈转身。“借手——”
金满堂一听,心下暗叹,敢情,人家是行家里手!拜客,看的是颈项是否细嫩;转身,瞧的是腰身是否轻曼;借手,看的是皮肤是否白皙……一番验证下来,老妇人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金满堂:“这姑娘腰细如瓶颈,敢问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很简单。从8岁起便用银箍束腰。束腰十年,体型已定。”金满堂一脸得意地问:“这下该让我大开眼界了吧?”
“请。”老妇人应着,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金满堂身后的墙壁忽地轰隆作响,缓缓移开——第二天,令扬州知府宋文章大吃一惊的是,“烟花瘦西湖”从此闭庄,数十“瘦马”也携带盘缠,四散而去。这不断我的财路,毁我的官运吗?交结天下盐商,示好同僚上司,向来是以“瘦马”开道,如今“瘦马”遣散,我拿什么升官发财?念及此,宋知府决定带上几个侍卫,前去探访怪园。
知府亲来,怪园破了规矩,直接将一干人迎至客厅,奉上“女儿泪”。盏茶过后,老妇人笑问:“宋大人,你也是来瞧稀罕的吧?”
“没错。能让吃遍山珍海味、阅尽天下秀色的金满堂放弃‘瘦马’行当的,当是人间绝品吧?”宋知府表面客气,心里却在发狠,哼,如果真是稀世宝贝,那我就宰了你和驼背,然后把宝贝敬献当朝天子。老妇人扫了宋知府一眼,稍一沉吟,开启了机关。
墙壁洞开,拾阶而下,一幅硕大的水墨《星夜孤松图》突兀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放眼看去,只见那棵星光下的松树足有六七米高,树干粗裂,虬枝横伸,密密匝匝的针叶泛着诡异的色泽。
不,不是丹青水墨,是用什么东西堆砌雕琢而成的。宋知府瞅了片刻,总算瞅出一点名堂。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疑惑间,老妇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仔细看,满天的星星多美,满树的松针多密——”
宋知府和侍卫瞪大眼睛细看。蓦地,几人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冷战,一股寒意直逼心尖!
天,星星,是人的眼睛;松叶,是人的头发;松枝,是森森肋骨!
“快,快把他们抓起来!”宋知府一时间骇得毛发倒立,肝胆欲裂。但,他的嘴巴在动,却发不出声,那几个侍卫同样呆若木鸡。
糟糕,满园花香有毒,“女儿泪”里也有毒!
“宋文章,你身为扬州父母官,却任由歹人作恶,训教‘瘦马’!你别说不知道,‘瘦马’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春风十里扬州路,多少瘦马幽魂哭。宋文章当然心知肚明,瘦梅馆、菊瘦园,还有“烟花瘦西湖”庄等“驯瘦”场所,每年都会派出一拨又一拨的歹人,在周边江都、广陵等地偷盗六七岁的女孩,之后交由心狠手辣的“驯瘦人”进行长达10年的魔鬼调教。“瘦马”的瘦,都是被“饿”出来的,箍出来的。10人至少有一半会被活活折磨死。侥幸活下来的,会依据资质分为三六九等。一等资质的女孩,教授琴棋书画,外加百般淫巧,主要供给官宦、富商玩乐;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大多送入乡绅人家为妾;而余下的则被卖入烟花柳巷,终生为娼。
“20年前,可怜我四个女儿都被人拐走,至今生死未卜!”老妇人悲愤不已,“从女儿丢失那天起,我就发誓要给她们、给所有被折磨死的瘦马讨个说法。于是,我从苗疆移植来断肠草、迷魂花,并用草尖花蕾亲手烘焙出一口入肠神智迷乱,一杯下肚九命难逃的‘女儿泪’。然后,静等你们一个个入场。宋大人,你再看看,那棵松树是不是还少一截?”
没错,盘结错绕的树枝下方,确有一段空白。
“哼,那一段是特意为你留的。宗槐、金满堂不过是枝枝丫丫,钱四还有你的侍卫不过是树下杂草,唯有你这个知府的骨骼才配做树干!”老妇人哈哈大笑,“相公,架起炭火,烘焙取骨!”
“不要啊——”
宋文章终于喊出了声。只是太晚了,那个驼背老头已拎起剃刀,一脸冷漠地走至跟前……冯士彦怒烧檀香棺这日午后,洛城杨府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不过每个来客都肩挑背扛,满脸的苦大仇深,没一点笑模样。
路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两个男子的注意。这两个男子似是主仆,主人身材清瘦,约摸有四十多岁,随从是个年轻小伙子。站在街角,两人叫住个推木轮车的路人,一打听才得知满街的人都是送礼的。给谁送?路人恨恨地说,杨府的杨晔。这个杨晔虽不是朝廷命官,却比当官的还牛,时不时地就找个借口,强迫百姓给他送礼,不论是玛瑙翡翠还是苞谷黄豆,统统照单全收。如果不送,你瞧好吧,房子着火是小事,弄不好孩子被拐老婆被卖!
主人模样的男子直听得眉头紧蹙,“哪这次的借口是啥?”
“啥?还不是为了迎接冯俊巡察!都说冯俊是个清官,我看哪,一路货色!”路人气哼哼说完,拎着鸡鸭直奔杨府。主仆二人嘀咕一番,转身走进一家粮店,买了两袋大米也跟着去了。
混进府内,放眼望去,偌大的庭院里至少摆了上百桌酒宴。但让两人苦笑不迭的是,除东首几桌菜肴丰盛外,其他的宴席上没酒没肉,只有一大盆黑乎乎的烂菜汤!
两人瞧明白了,就这招待,爱吃不吃,不吃滚蛋!主人附耳跟随从交代几句,随从点点头,快速溜进后院,他则凑到距离东首最近的一张桌前坐下。屁股刚刚坐稳,便听一个贵客笑说:“杨大人,听说这个冯按察使清廉寡欲,是个难缠的主儿。前年他去梧州巡察,督抚想讨好他,便从青楼买了个美貌女子送去。谁知,被他一通臭骂——”
“他那号人,纯粹是傻瓜一个!”答话的正是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杨晔,“诸位,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风流快活。今日咱们就借傻瓜的光,该喝就喝,该乐就乐。喝好乐够,明日一早全部出城,迎接傻瓜!”
“好,杨大人,请。”吆喝声中,那个随从已悄悄猫进内舍,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不料,一位长相俊美的女子冷不丁地出现在面前!
“你是何人?”女子慌了神,张口要喊。随从见状大惊,身形一晃便扼住了女子的脖颈,“别喊!我是冯大人的侍卫陈二顺。”
冯大人?你是说冯俊冯按察使?女子一听,登时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我叫紫烟,是被该天杀的杨晔抓来的,他,他要纳我做小。求你救救我——”
没错,那个坐在烂菜汤前的男子便是大明清官冯俊冯士彦。月初,冯士彦被朝廷任命为福建按察使,前来洛城巡察办案。而这杨晔也非一般人物,时任永乐、洪熙、定德、正统四朝的东阳大学士杨荣正是他亲爷爷,位高权重,无人敢惹。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杨晔则是背靠大树好作恶,强压官府男霸女,搜刮民财丧尽天良。据说,就连洛城县令见了他腿肚子都哆嗦。得知冯士彦要来,他便搞了这么一出:有钱的出钱,有粮的纳粮,赶紧凑份子给冯大人接风洗尘!
次日早,洛城的名流“呼啦啦”地出了城门,前去恭迎大驾。但就在这帮脑满肠肥的家伙站在烈日下翘首等待的当儿,早已进城的冯俊正开门接访呢。只是从早接到中午,仅候到一位,还是从城门口屁颠屁颠赶回的杨晔。
“杨大人,你跑得满头大汗,忙啥去了?”冯俊笑着问。杨晔身无官职,却乐意被人叫“大人”。见冯俊话里带刺,讪讪回道:“冯大人,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害得我白候了一上午!”
“是吗?哪我给你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冯俊忽地一拍惊堂木翻了脸:“来人哪,将人犯给我拿下——”
“慢。凭啥抓我?证据呢?”杨晔倒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亮出了“杀手锏”:“别忘了我是当朝东阳大学士杨荣的孙子,一向遵纪守法,清白为人。冯大人可要明察!”
冯俊心说,我是来巡察办案的,管你是谁的孙子,违法乱纪,定当严惩!于是喝道:“将状告杨晔的讼状都给我搬出来!”
喝声未落,两个衙役已抱着两大抱讼状走上堂。这数百起讼状,是冯俊一夜暗访的结果。张张状纸,告的全是杨晔。很快,杨晔想明白了。你个冯士彦还真难缠,别看堂前冷冷清清,没想到你居然给我来这么一手!行,既然你够狠,那也别怪我不客气!杨晔阴测测一笑,直呼其名:“冯士彦,别忘了正人先正己。在查我之前,我还要告状呢。”
冯俊不由一愣。你告谁?杨晔抬手一指,“就是他!”
他?陈二顺?他从8岁那年就跟着我,几乎不离左右,他能有啥事?啥事?花花事!杨晔得意洋洋地找来了人证。抬头看去,竟是紫烟!
当堂跪下,紫烟悲戚道来:昨日午后,陈二顺潜入她的卧房,欲行不轨。若非家奴听到呼叫赶去相救,她,她就被陈二顺糟蹋了。陈二顺一听,暴跳如雷:“大人,她胡说!我发誓,我啥都没干!”
“紫烟姿色出众,你又不是和尚道士,鬼才相信!”杨晔冷哼,“冯士彦,你的手下私闯民宅,调戏奴婢,这事你得给我个说法吧?我不光有人证,还有物证——被你手下撕烂的紫烟的衣裳。如果这些还不够,你是不是该去查查你手下的房间,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的证据!”
陈二顺去内堂,是冯俊的主意。他想先摸摸杨晔的情况,不料却节外生枝。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冯俊稍一思忖,命人将杨晔和陈二顺收入囚牢后,带人去了陈二顺的房间。果不其然,在陈二顺换下的衣服里,还真寻到了几根发梢微黄的发丝!冯俊顿觉蹊跷,打算细审紫烟。可紫烟只嘤嘤地哭着递来一件被撕坏的亵衣后,一个字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