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快步走进办公室。
当她走近办公桌,看到那叠整整齐齐的作业簿旁,有几张贺年卡静静地躺着。哦。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是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散布在各地的学生们都要为她下一场贺卡雪。雪片一般的小小贺卡,吸引了多少年轻同行羡慕的目光啊。
她放下讲义夹,目光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抬起头来,对面墙上的仪表镜里看到了一张鬓角斑白的脸。那是自己吗?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子,脸蛋象红通通的苹果一样的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吗?
明天就是元旦了。呵,在这个山区偏僻的小镇,她已经悄悄地度过了接近半个世纪的光阴了。
再有一年自己就要退休了。可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啊!
她心里掠过一丝悸动。在这二万多个日子里,自己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印记呢?
恍惚中,她记起了学生时代的许多彩色的梦境。那时候,她是市里一所重点中学的尖子生,她的梦想是做一名神气的女飞行员,驾驶着战鹰翱翔在祖国的蓝天。可命运偏偏让她的梦想降落在了这个山区小镇的校园里。梦中的战鹰,也象孩子们精心制作的泥人泥马一样,掉进了时光的河流中,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心中一股难以抑制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同那些现在正声名鼓噪的昔日同学相比,自己的一生就要无声无息地滑落了……
她坐了下来,目光掠过这些五颜六色的贺卡,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意。
这个叫王梅的女孩,是82届的,性格开朗而任性。有一段时间曾经为流言所伤要寻短见。是她在校园后的槐树林中救下她。如今,王梅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医师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的妈妈了。这是刘波,有名的算不清,应该是80届的。如今已是某计算机研究中心的工程师了。还有这个,哦,孙建东,这个骄傲而顽皮的文艺委员,如今是邻县的父母官了。还有,还有……
平心而论,自己毕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虽不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关注,但对整个社会,对别人,哪怕是范围不大的少数人而言,毕竟是有意义的。这桌上一句句温馨的祝福,课堂上那一双双信赖的眼睛,不也是一种人生的巨大报偿吗?
一丝淡淡的微笑,在她的嘴角荡漾开来,使苍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红晕。在这片刻的思考中,她感到自己似乎又完成了一次庄严的人生启蒙。
是啊,在这个莫大的世界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的,所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也只是对极少数幸运者而言的。作为一个生活得有意义有追求的普通人,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又有什么理由为失去的年华和理想而惋惜的呢?
她突然想起了一位受她资助完成学业的学生,这位学生每年都给她寄来贺年卡,每次都称呼她为妈妈。那么,这次呢?
她翻到了这位学生寄来的贺卡。上面只有一句话:“敬礼!妈妈老师!!”
她笑了。
上课的铃声响了。她掠了掠灰白的短发,夹起讲义夹,向教室走去……
1988-12-30于枣庄
完整
李林和黄英是一对两小无猜的夫妻。
他们是同年同月生人,李林比黄英大两天。两个人的月米是同一天送的,因为在老家为新生儿送月米按照惯例男孩是七天,女孩是九天。
他们是对门的邻居,两个人一起玩耍,一起上小学、中学,一起毕业回家务农,然后顺理成章地一起领了结婚证,然后就象其他农村青年一样过起了日子。
这是一对在十里八乡美誉度最高的恩爱夫妻,几乎可以用形影不离来表达他们结婚后的每一个日子。
一年以后,黄英生了一个女儿。小两口很高兴,对这个爱情的结晶倍加呵护,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女儿要吃糖拌西红柿,李林也会骑着自行车跑三十里山路到城里专门买来。要知道,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冬天,即使在城里西红柿也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啊!
幸福的生活又持续了两年。
有一天,李林的母亲对黄英说,燕子她妈,要个男孩吧。三蛋和你们同岁都是三个孩的爹了。
黄英说,超生要罚多少钱啊!
李林的父亲说,我掏!
黄英说,还要拆房扒屋呢。
李林的父亲说,跑吧,又不光我们一家。不生男孩就不要回来。
李林是独子。
于是,李林和黄英就带着女儿来到了城里。
李林在一个建筑工地做棒工,每月挣300大毛。他们半租半借地住在李林远房的三姑家。黄英在租住屋里看孩子。
一年后,他们的二女儿出生,李林给她取名叫天天。
李林不能再当棒工了,那点工资根本不够一家四口的用度。他跟着三蛋拣起了垃圾。
第二年,他们的三女儿出生,李林给她取名叫盼盼。
第三年,他们的四女儿出生,李林给她取名叫涣涣。
这一年,黄英也跟着李林拣起了垃圾。
第五年,他们的五女儿出生,李林给她取名叫顺利。
第六年,他们生了个儿子,黄英给他取名叫风光。
就在这一年夏天的一天,黄英在垃圾池里捡到了一个包装陈旧的营养品盒,她有些惋惜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竟然是整整10万元成捆的人民币。
他们发财了。
李林靠这些钱还掉了几年来欠下的债务,用剩下的一些钱买了股票。
几年下来,他们在城里买了豪华的住宅,买了轿车,李林还开了一家在小城最有名气的家电公司,李林和黄英一家成了小城屈指可数的富人族。
有一天,李林突然对黄英说,咱们离婚吧,我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城里女人。
黄英没有做声。
第二天,李林跟着黄英回了一趟老家。
然后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黄英只有一个条件,孩子全部跟着她,离婚不离家。
她分得了一半的家产。
这时,李林的父母已经过世,乡下老宅也归了黄英。
十年过去了。
在这期间,他们的两个女儿考上了大学,其他孩子的书也读得很好,风光还考上了小城最有名气的重点中学,并且在整个级部名列前茅。
李林呢?
他破产了。他的公司被一个河南人骗走了大半家当,后来他因为一桩要命的官司又被判刑入狱,接着他的第二个妻子离开了他。
五年后,李林出狱了。这时,他已经五十岁了,腰却早早地弯了,背也有些驼了。
他背着行李卷,恋恋不舍地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自由世界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还是看见在距离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排人在注视着他。
是黄英!
黄英的第一句话是,回家吧。
第二句话是,这个家就差你这个爹了。
她带着原本也属于他的一家人接他来了。
李林突然感到他对黄英是那么地陌生,脑袋里象多了几朵云彩。
流逝的记念
谨以此文向曾刻在我心灵深处而又为我所淡忘的欧阳老师致以忏悔的祭礼.
——题记
雪落在故乡腊月的田野上。这片我曾是多么熟悉的褐黄色的土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雪光吞去了一切,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银白、一片茫然。
我不太喜欢冬天,甚至害怕见到那些色调单纯的令人心碎的雪花,它总是使我想起一个夭折的美丽的灵魂,不安地拨动我心灵深处那曲被岁月无情地凝固了的、震颤过我整个生命的旋律……
1.小清河南岸有座改作学校的古寺,门前有棵枯了心的老槐树,树上吊着一口很大的钟。那钟,生铁铸的,振幅圆圆的,敲起来很动听。激越时犹如小清河上空那灿烂的晨霞,悠长时却象寺南边罗福山顶那缠绵的白云。
那钟声,曾催生了我们心中最初的渴慕,唤醒了我们心中童贞的思念。对于我们那群还十分贪睡的孩子来说,它无异于最亲切的召唤。钟起钟落之中,我们匆匆披着晨霞的流金往返于小学校,因为每当此时河南岸的河崖上总会出现一个红色的人影儿,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知道我们雀跃过小清河哗哗的流水,消失在古寺那浓郁的树影中……
那是我们的班主任欧阳老师。她很喜欢红色,特别爱穿一件太阳红的衫子,远远地看起来象一面鲜红的旗帜。她原是村里插队的知青,后来当了小学校的老师。欧阳老师的歌唱得很美。小学校有架尘封了多年的风琴,因为欧阳老师的到来又一次奏出了完整的曲子。于是我们又破天荒地有了音乐课。欧阳老师弹起琴唱起歌来很入神,她会伴着曲子的节奏,把娇小的身子前抑后合,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飘来荡去。她双目微闭,只瞟着琴架上的曲谱,老是教我们唱一支能使人想得很远的歌子:“钟声的余韵卷走了晚霞呀,行路的途中我才想起已离开妈妈……”
欧阳老师唱完一句,就闭了眼把手搭在琴上,静静地等着我们唱,于是我们便一边唱着一边把身子摇来晃去,并将光光的脑袋摇得象拨浪鼓。欧阳老师只要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就掩了口忍不住地笑,有时甚至笑出了眼泪。
欧阳老师还教我们语文课。她总让我们背诵一首首诸如“离离原上草”之类的古诗词,有时也讲很长很长的故事。欧阳老师自己也喜欢背书,手中老离不开一本很破的俄国佬的诗集。有好几次我都听见她在背诵:“美丽的夏天,谢去、谢去……”
2.欧阳老师在课堂上试过好几次,但面孔却始终板不起来。她教我们唱歌或者带我们去野外游戏时,总和我们嬉闹在一起,俨然是我们中的一员。她还喜欢养许多山间常见的小花草,那不太大的小窗台上摆满了各式的小花盆,春天一到五颜六色的挺好看的。
有一次,欧阳老师挺神秘地把我拉到一棵大树后,悄声地问:“听说你们家有很好看的玫瑰花,是吗?”我点点头。她又问:“是那种深红深红的吗?”我说:“是的,你要吗,老师?”欧阳颜色慌张地冲我连连摆手,低声说:“干吗那么大的声音。老师是不能向学生要东西的,知道吧。”看到她那着急的样子,我笑了。我说:“老师,我可以送给你嘛,这不是你要的。”欧阳低头想了半天,才说:“也行,不过你明天早些来,放在我窗台上就行。”
母亲终于决定不再让我念书了。父亲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兵,家里的生活是很难的。为补贴几乎年年超支的家庭,母亲不得不让我退学在家帮助料理家务,以便她脱开身子多挣些工分。当我哭哭啼啼地告诉了欧阳老师我即将辍学时,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答应去劝劝母亲。但母亲显然已打定了主意,拒绝了欧阳老师的劝说。
第二天早上,当小学校那激越的钟声把我惊醒时,想到小清河崖上那红色的人影将会成为永久的梦境,我不禁蒙上头流起泪来。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松涛,该去上学了。”
——是欧阳老师?!
我忙不迭地爬起来打开房门,外面飘着小雨。欧阳老师正站在房门口,双肩已被雨水淋的精湿,水珠不断地从发稍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母亲仿佛在突然间受到了什么启示,她忧郁而感激的目光定定地凝望着欧阳,眼中盈满了泪水。她把书包缓缓地递到我的手里。
欧阳老师打着我的油纸伞,我们默默地向学校走去。稍微有些风,天气有些冷,但从欧阳老师身上所散发出的一种特别的温馨却在渐渐地温暖着我的心,我抬起头来,正看到她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我,双目中饱含了泪,那泪光中有一种熟悉的东西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一阵温馨。蓦地,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妈妈曾经有过的眼睛。
3.本来就不多的几个插队知青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只剩下了欧阳老师一个人还呆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乡亲们都很敬重这个异乡的女子,但他们都觉得她也会很快离开这里的。整个村子都在为欧阳老师的即将离去而惋惜。对于我们这帮小毛头们而言,欧阳老师的离去更是最大的不幸了。不祥的预感使我们终日六神无主、惴惴不安,可欧阳老师却始终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异样,依旧笑眯眯地教我们作文或唱歌似地朗读课文。从这里我们又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但渐渐地我们又发现欧阳老师特别爱去罗福山,这又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疑惑。
有一天。我从罗福山砍柴回来,正遇见欧阳老师在水库大堤上散步,她手里依旧拿着那本俄国佬的诗集。
我们坐在那株枝叶披拂的老柳树下,欧阳老师伸伸手替我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清轻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真象我的小弟。”她说。
“老师,你的小弟他好吗?”
“不,他已经不在了。今年也该十三岁了。”
“老师,你一定很想家吧,”我发现欧阳老师的脸色有些苍白,极力想安慰她,却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妈妈也不在了。家没有了。”
“你很喜欢我们这里,是吧。老师?”
“这里的人真好。”欧阳只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她的双眼依旧盯着水面,但我仍能看出那双已不是那么明亮的眼睛中已噙满了泪水。过早地尝到了生活艰辛的我,突然意识到,欧阳老师的生活也绝对不会象她唱歌时那样快活。我说:
“在大山里当老师,极不容易吧?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去?城里终究要比我们这里好吧?”
欧阳把目光从水面收回,抬头看着远处的罗福山顶,半天才缓缓地说:
“松涛,你还小,我的话你不会完全明白的。干什么事情都不会轻松的。一个人之所以去做他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完全是因为他的所有寄托、全部信义都已整个地融在这件事情中了。因此,努力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最充实也最幸福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卑贱的职业,只有卑贱的灵魂。”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欧阳老师,既感到困惑又感到十分的新奇。这时,夕阳的余光正透过枝叶投射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在夕阳的红光中更是闪射出专注而凝重的光波。它使我分明地感到,在她灵魂的深处,必定还有着另一个深沉的天地。
4.我们和欧阳老师的师生之谊一直保持了四年半,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突然地离开我们,而且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