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里最痛苦的也许不是互相伤害,甚至也不是什么所谓我爱你你却不知道这样的戏码,而是独自等待。
独自等待意味着你要承受孤独、寂寞、嫉妒、想念……所有的一切。
说爱很简单,等待却艰难。说出口是一瞬间,等待却是漫长的经年累月,没有希望,没有安慰,只有信仰,关于爱的信仰,相信爱能够水滴石穿。所有的独自等待,全是靠着这股愚公移山的妄念才得以坚持。
宋之意在上海一家4A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她经手的大小案子无数,别人搞不定的她手到擒来。她是公司里的金牌文案,她最擅长的是推销idea,在公司里不说呼风唤雨,也差不了多少。不少同事私底下叫她工作狂或者母老虎,但因为公司的名字带个“狮”字,所以,同事们更愿意叫她母狮子。
宋之意自己也知道,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她只有在我的面前才会苦笑两声说,嗨,一个女人谁愿意变得这样惹人厌呀?我是没办法。我没有爱情,没有爱人,如果我连工作都不爱,那我不是行尸走肉一样吗?
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前两年她的父母还追着她相亲,逼着她赶紧结婚之类的,如今他们自己说得烦了,懒得说了,这倒是让宋之意耳根清净了一段时间。
其实,她之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几年前,她温柔适意,有人甚至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这个“有人”的名字叫于小白。
于小白跟宋之意是高中同学,他是学校里出名的校草,遗憾的是宋之意不是闻名全校的校花。别说校花,她连班花都算不上。
在于小白面前,宋之意永远像个丑小鸭。她自卑得无地自容。看看人家于小白,那身段,那脸庞,那眼神,还有那樱木花道般的灌篮绝技,什么都别说了,迷死人不偿命。
于小白不仅人长得帅,球打得好,最要命的是他还是个学霸。
按理说,像于小白这种姿色的男生,就是天上下雨点也轮不到她宋之意。可人家宋之意绝不这样想,她常说她跟于小白那是天作之合,完美搭档。那时候,只要回到宿舍,一群女生谈论的焦点永远是于小白。
宋之意对这种讨论从来都是一副热衷者的模样,她经常是话题的挑起者。她说得多了,就有人把她的话传给了于小白。于小白对她客客气气,十分礼貌。他细心体贴,对每个人都友好,他的友好到了宋之意那里就被曲解成他也欢喜她的意思。
比如宋之意常觉得于小白看她的时候眼神不太对,跟看别的人不一样。她还觉得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腔调也不一样。在很多个“不一样”之后,她决心给他写一封大胆的情书,好好推销下自己,就像今天她向客户推销idea一样。
她想了一个星期,然后去校门外的书店里,租了一大摞书,以优秀作文为主。看了几本之后,发现压根不管用,没有一篇是写情书的。后来,她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本名人情书大全之类的书,欣喜若狂,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下来。
她仔细研究了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情书,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鲁迅写给许广平的……看了一大通之后,她发觉徐志摩的太肉麻,王小波的太学术,鲁迅的太枯燥,最终沈从文的情书从强手如林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于是,她仿照沈从文的情书,做了适当修改,加上自己的一点感受,写了篇长达三页纸的告白书。她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写得情真意切,于小白这个校草还不手到擒来?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尾随于小白十分钟之后,于小白同学转过身说,你干吗老跟着我?宋之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呀?
她脸红气短地将情书塞给了于小白,然后慌不择路,飞奔回校。
整个晚上宋之意都没法睡觉,她想了一万种于小白的反应,接受?拒绝?装作不知道?
最后想得头疼万分,天都亮了,她顺势起床晨读,打算用声如洪钟的朗读驱走自己的焦虑不安。
她以为于小白一大早见到她就会给她答复,想不到人家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经过,然后像往常一样度过了愉快而充实的一天。
宋之意是个急性子,他坐得住,她可坐不住。晚自习过后,她看准了于小白回家,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偷偷地跟在他后面。
在校门外一条僻静的马路上,她喊了声于小白的名字。
于小白停了脚步,扭过头看着她说,你找我有事?
那一瞬间,宋之意有种想要砍死他的冲动。这个人,怎能如此无视她呢?好歹她也是个作文在全市获过奖的人。
但腹诽归腹诽,面子上她还是满脸堆笑,她期期艾艾地说,那个,那个什么你怎么看?
于小白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问,什么那个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之意一生气胆子也大了,她直着嗓子喊,你少跟我装,昨晚给你的信看了吗?
于小白哦了一声,表示明白。然后他低下头,身体微微前倾,向着宋之意那一边,他说我看了,写得还不错,就是抄袭沈从文那一段不太好。
宋之意的脸立刻红得像火烧,她恨不得马上发生点地震之类的事情,这样她就好光明正大地奔跑了。
但是,此刻她不能,她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于小白说,文笔不错创意不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宋之意以后的一年里,格外关注写作技巧的问题,尤其是立意新颖这一块。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得到了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屡次表扬。语文老师还煞有介事地说,他手底下的两员猛将,于小白和宋之意文风不同,但各得其美,宋之意的文好就好在不落窠臼,不走寻常路。
宋之意听了,然后就去瞟一眼于小白。可于小白,人家压根就不搭理她。于小白那会儿跟班花打得火热,没空想起自己从前的一句闲话。
宋之意心灰意冷,独自哭了很久,直到眼睛哭得像肿了的核桃一样才回去。
她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爱说话,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同学偶尔提起于小白的时候,她也懒得参与,她像个聋子一样屏蔽了有关于小白的一切新闻,可是心里又像住了一只猫一样,痛痒难当。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痛,原来心真的会疼,而且是钻心地疼,她才明白那些作家从来没有骗过人。心痛的感觉原来就像是有人伸出一只手,探进你的胸腔,一阵胡乱摸索过后,找到你的心脏,然后用力一握。
她在疼痛与恨痒中度过了高三,然后在当年的九月份去了南京师范大学,而于小白则去了南京大学。
大一的时候于小白来找过宋之意两次,他跟当年的班花分手了。他的出现又扰乱了宋之意的心,她努力回想起于小白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是不是她要再努力一回?
于是,她又像从前一样开始对于小白展开情书攻势,与情书一起的还有电话。她热烈的情感重新回到了她的胸腔内,像大坝蓄水一样,原本平静无波的感情,如今闸门一打开,只觉得倾泻而下,想拦也拦不住。
于小白在她猛烈的攻势下终于举了白旗,缴械投降。宋之意幸福得不知所以,像失了方向的船只,不知要往哪里去。有一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十分钟的内容,至少有八分钟是谈论他们的事情。我为了表示感兴趣,常常需要做出惊讶和夸张的样子。
我对她说,我真佩服你,你这样有勇气有恒心。所以,你终于抱得帅男归了。
她哈哈大笑,然后说她是感情世界里打不死的小强。
宋之意给于小白买许许多多的东西,于小白请宋之意吃许许多多的饭。宋之意问于小白,亲爱的,你为什么光请我吃饭,不送东西给我呀?
于小白就说,这不都是一样吗?反正都是花钱,还分花在什么地方吗?
宋之意只好说随你吧。嘴上这样说,心里多少有些在意。
春天,她生日的时候,她故意提前告诉于小白。于小白那天还是请她吃了顿饭,在傣妹吃的。她吃得三心二意,心里隐隐有些伤感,她想不到于小白连她生日礼物都没买。
在送她回校的途中,于小白终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条珍珠项链。她兴奋得抱住他亲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于小白送给宋之意唯一的礼物,宋之意一直戴着,她将这串项链看得比她的自己性命都重要。
宋之意对于小白采取的政策一向是宽容忍让,只要于小白高兴,只要于小白的女朋友还是她,她什么都能忍得了,什么都能做得了,什么都能等得了。
所以于小白跟她吵架的时候,她总是让着他,过后想尽一切办法哄他开心。
如果说爱也是一架可以衡量重量的天平,那么宋之意的分量难免显得太重了,而于小白的与之相比简直轻于鸿毛不值一提。
宋之意天真地以为自己这样一厢情愿地付出,他总会感动的,他总归要跟自己结婚的,尽管那时候他们大学都没毕业。
于小白觉得宋之意对自己这样情深意重,在洋洋得意之余又会觉得不堪负荷。他是吃定宋之意了,所以“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后来宋之意看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听陈奕迅的《红玫瑰》,感觉好像脑门被人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呼呼地往脑子里灌风,她那会儿才明白人性的这一点贱,全是仗着爱你的人对你的宠爱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天平最终还是严重倾斜了,倒了。于小白提出分手,他带着遗憾的神色告诉宋之意说很抱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是被你感动了,你是个好女孩,你温柔体贴,你善解人意,你应该值得更好的人来爱。
宋之意只顾着哭,一句辩解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她心里想说的是,我之所以温柔体贴还不全是因为你?
但是她没说,她只是没头没脸地哭,但并不是放肆地哭,她压抑地哭,一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心痛的感觉又回来了,比从前要痛百倍,像一万只手在她心脏那里蛮横地摆动。
于小白说没有我你照样会过得很好。
宋之意不住地摇头,她想说,可是这个星球上我只想跟你一个人在一起呀。
几年之后,宋之意就成了今天这副德行。她变得强势精明,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于小白怀里的温柔小女人。
爱情令女人变得无比温柔,失恋却令女人变得坚强、强硬。
如今的宋之意硬得像个石头,她将自己变成一个中性人,没有性别,没有爱憎。
于小白一直留在南京,读研、工作,最近听说要调来上海上班了。我问宋之意,他来了,要见你,你见不见他?
宋之意说都是你,怎能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号码给他?
然后故作叹息状,见就见吧,谁怕谁呀?姐姐我现在事业正春风得意,恨不能一日看尽上海的花花草草,他当年也算校草一株,我就收了他吧,权当给他点面子。
宋之意与于小白约在静安寺附近一个咖啡馆里,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正是慵懒的时节。那一天,她特意穿了件漂亮的湖蓝色连衣裙。她还记得于小白喜欢蓝色。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整整半个小时。她叫了杯咖啡,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透过玻璃窗她悠闲自在地打量街面上的行人,她自作多情地想象着他们的故事,然后决定是该替他们欢喜还是替他们悲伤。
这些年,她学会了先去观察,然后才表达。
她想起跟于小白的那段不足一年的感情,如果那时候的她能有现在这样理性成熟,也许不至于一败涂地。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于小白应约而至。他手里捧着一束花,笑吟吟地站在她的对面说,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宋之意突然间莫名其妙感到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从前她巴巴地等待着的浪漫与体贴,如今以这样过期的方式不期而至。
她无比心寒地意识到,她只是他生命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好比这次重逢一样,这不过是他的临时起意。
那晚回家后,宋之意接到于小白的信息: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
宋之意突然起了报复心,给他回了句:山寨王家卫的,文笔不错,但创意太差。
于小白说,如果我苦练创意,我还有机会吗?
宋之意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