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19日,尹瘦石重新回到地安门沙井胡同15号——北京中国画院上班。这所由周恩来亲自主持成立的画院,经历了数年风雨,门楼依旧,垂华门和油漆彩画的抄手游廊依旧,院中的海棠依旧,但人员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些被周恩来亲自点名招聘的老画家,已经成为“右派”,失去了昔日的地位和光彩。尹瘦石此番归来,也已经不再是领导者,而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画家,并且是低人一等的“摘帽右派”。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并未摘掉,一有风吹草动,还要担心那要命的咒语。但对于已经跋涉过茫茫沼泽、扎营过原始森林、经受过种种磨难的尹瘦石来说,这一切也算不得什么了。功名利禄这东西,趋之若鹜者必欲取之掠之抢之夺之而后快,但他是过来人了,一经看破,便不以为然。反右斗争反掉了他的党籍和职位,但画笔又还给他了。一个酷爱艺术的人,有一支笔还不满足吗?清心寡欲,物我两忘,投身于半生因种种事务、种种原因而未能专心致志的艺术,也未尝不可认为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默默地在画坛耕耘,连续创作了《二七风暴》、《沧波红日图》、《奔马》长卷、《一代天骄图》、《骏马图》、《西山红叶图》、《老牧民舍己为公图》、《萧红像》等一大批作品。并且怀着深深的怀恋,追思摹写了《柳亚子先生吟诗图》。诗翁离开他已经六年了。他没有稍许忘却当年的友情,以深情的泪眼和无言的悼念久久地伫立在荒草丛生的亚子墓前。“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戚戚”,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前夫人仍然信守着约定,始终未向老母说破离婚真情。每到周末,或是逢年过节,她还回到这个“家”来看看孩子,甚至由尹郎陪伴,带着三个孩子到玉渊潭划划船,让这三个可怜的小生命享受一点“双亲”的怜爱。
维持,维持,在尹郎的心中只想维持现有的状况,能维持多久就是多久,但愿这个假象能够维持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没有妈妈也能生活下去的那一天。他甚至觉得夫人并没有离开他。她过去不也是忙着上学、上班,把家务都交给老母吗?现在与过去也差不了太多。“少年夫妻老来伴”,尹郎已过不惑之年,对妻子所要求的无非就是做个“伴”了。也许,在“维持”的过程中,两人的感情随着他政治身分和地位的改善,破镜还能重圆,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右派”了……
直到有一天,当前夫人“探家”返回时,尹郎送她上车,突然发现她手捧胸口,呕吐不止,心中才恍然大悟:“复婚”的幻想已是不可能了!离婚之后,他只是小心地“维持”,和前妻友好相处,从未过问她的个人生活。现在才明白:她已经另适他人,并且已经怀有身孕了!
多情的种子至此只好连根拔除,“夫妻”情分就一刀斩断吧。纵使不舍,以后也只能做“朋友”了。
朋友,祝你幸福!
1964年,尹瘦石经漫画家沈同衡夫妇做月下老人,与《人民日报》社医生吕秀芳相识。已经四十五岁的尹郎早已对“恋爱”心灰意冷。他平生经历过三次“婚姻”:一次由父母包办,他力辞而终;另外两次,他都以火热的爱奉献给对方,结果却都是悲剧。他还有勇气再作“尝试”吗?
二十九岁的吕秀芳举止文雅,寡言少语。这并不是启动尹郎心扉的最重要因素。使他的心灵深受震撼的是吕秀芳青年丧夫、携带幼子的人生悲剧。同命相怜。尹郎的孩子们需要妈妈,年迈的老母也需要一个帮手,鳏居的尹郎渴望有人心疼,重新开始人生!他和吕秀芳都有着不幸的过去。不幸,由一个人承担,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就两个人共同承担吧,这样也许会轻松一些。男子汉的肩膀原应当为女性做出更多的承担!
为难的是,尹郎的孩子还有那位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妈妈”,如今要让他们接受新“妈妈”,该怎么对旧“妈妈”说呢?
本来,这是无需考虑的事了。前夫人已经另有新家,各走各的路也就是了。可是,尹郎心太细,为别人想得太周到,在家庭仍处于“维持”状态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难以向前夫人启齿说自己“另有新欢”,不忍心下“逐客令”!痴情的尹郎啊,这是何苦来呢?
苦苦思索之后,他终于有了两全之策。他向吕秀芳要了一张玉照——这原是正常的,决不可能引起吕秀芳的猜疑。他把这张照片着意摆在家中显眼的位置,让老母亲有所心理准备,更重要的是让另一个人看到。
仍然“维持”虚幻家庭的前夫人再次“探家”,一眼望见吕秀芳玉照已经取代自己昔日的位置,便从此不再来了!
也许,她在心底为尹郎终于有了新的伴侣而祝福?而尹郎此时才如释重负:历史造成的悲剧,终于解脱了!
1964年10月8日,尹瘦石与吕秀芳在前门外崇真观18号完婚。
亲朋故旧,衷心祝贺。老友陈迩冬的贺词最为精彩,系慢词一阕,调寄《凤凰台上忆吹箫》:
才遇中秋,将临重九,天公付与良宵。今夕何夕?弄玉亲箫。镜里黛眉绿鬓,画师笔,曾否添描?开帘处,东方红透,渤澥潮高。蓝桥者番会后,纵河汉迢迢,恰可容舠。笑龙山尘迹,蝉曳别条。任鲲鹏变化,终不得,鹣蝶逍遥。逍遥事,茱萸入觞,正好题糕。
朋友的祝贺是真诚的。目睹尹郎的早年成名、中年坎坷,期望他重结鸾俦,再展鸿图。瘦石与秀芳,也巳经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从今起,携起手来,肝胆相照,相濡以沫,缔造新的青春!
但是,在欢声笑语之中,人们可曾体味到新娘作为一个母亲的痛苦吗?为了尹郎,她把年仅十一岁的儿子留在娘家,以免给这欢乐的婚礼投下阴影!
尹郎没有辜负她的一片深情,他把养子经纬视如己出,前前后后四个孩子竟然也一拍即合,情同骨肉。也许,这是命运使然的“天作之合”吧?瘦石和秀芳共同商定,他们婚后不再生育子女,这四个孩子就是他们共同的子女。从现在幵始,无父的有了爸爸,无母的有了妈妈。他们以双亲的温暖和爱心弥补孩子们以往的缺憾,把他们一个个抚养成人,愿幸福和谐永驻这个新的家庭!
灾难还远远没有到尽头。
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浩劫。
尹瘦石虽不属“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反动学术权威”的称号是逃不脱的,而且又在“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之列,理所当然地首当其冲,被“揪出来示众”,“斗倒斗臭”。白天劳动改造,夜晚还要拘留审查、坦白交代。夫人吕秀芳奔走呼号,求告无门,在沉沉黑夜等着天明,盼望丈夫能够活着归来……
尹瘦石珍藏多年的毛泽东咏《雪》词,早已在1960年由中央档案馆征集而去。现在,连他花钱买的那幅杜牧诗也保不住了,要充公。毛主席的手迹怎么能留在“牛鬼蛇神”手里?你不是五十块钱买的吗?给你五十,就算转卖给公家了,这还算“客气”的呢!此时尹瘦石毫无抗拒能力,惟有俯首听命。五十块钱?他视若生命的珍宝难道能用金钱来衡量吗?
“斗批改”步步深入。遵照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和“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指示,岩隼和火凤相继上山下乡。为了使孩子摆脱生身之父留给他的“污点”,尹瘦石忍痛把火凤过继给在陕两安康担任铁道兵团政委的妹夫,尹火凤从此改名换姓“刘雪梅”,离开了这个家庭。尹瘦石和吕秀芳则奉命分别奔赴各自单位的“五七干校”。惟有幼子汉胤初中毕业后按“政策”得以留在北京就业。前门外长巷四条9号的“仰雪词馆”已经空空如也。
“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怒涛席卷中国大地,连早已作古的柳亚子先生也未能幸免,他的灵魂还要承受凌辱。
“文革”当中,《毛主席诗词》大量发行。柳亚子的《感事呈毛主席》“附录”其中,成为许多人的“批判”材料。尹瘦石所作的一幅《毛主席和柳亚子在颐和园》,被诬为“黑画”,査抄而去。更有甚者,还由康生一手炮制了所谓的“反动印章案”,历史被任意地歪曲和践踏……
早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柳亚子曾请篆刻家曹立庵为他刻制了两方印章,其一为“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典出于《史记·季布传》:“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意为:季心以对兄长的态度尊敬袁盎,以对弟辈的态度爱护灌夫、籍福等人。柳亚子古语翻新,借以表达他对斯大林、毛泽东怀着兄弟般的深情。况且他与毛泽东在交往中一向称兄道弟,也是事实,不为“犯上”。
其二为“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祢正平即东汉著名词赋家“击鼓骂曹”的祢衡,性刚傲物,二十五岁被江夏太守黄祖所杀。王尔德为19世纪末唯美主义作家。晚年对资本主义制度予以抨击,主张以社会主义取而代之。至于“大儿”“小儿”,语出于《后汉书·祢衡传》:“大儿孔文举,小儿杨祖德。余子碌碌,莫足教也。”“儿”字在这里的含义,相当于尊称“子”,决不应该解释为“儿子”,稍有古汉语知识的人当不言自明。
柳亚子在这两方印章中表达了他对斯大林、毛泽东的高度景仰毫无疑义。他逝世之后,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遵照周恩来的指示,将两方印章收为藏品。至“文革”中,康生居心叵测地诬蔑为“反动印章”,命令由文化部长亲自监视,把印章连同照片、底片统统销毁,博物馆馆长被揪斗,终身致残。
柳亚子是一位大学者,他喜欢引经据典,以古喻今。这两枚图章的印文在无知的“红卫兵小将”眼中简直是“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惯于舞文弄墨、老谋深算的康生也真的不懂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柳亚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在刻印的同时就请曹立庵刻了边款。款文是亚子拟定的:
予倩立庵治印,援正平例,有大、小儿语。北海齿德,远在祢上,正平、祖德,亦生死肝胆交,绝无不敬之意,斯语特表热爱耳。虑昧者不察,更乞立庵泐此,以溯其源,并缀跋如左。
一九四五年亚子
在他死后,果然如其所“虑”,为“昧者不察”,酿成大祸。康生并非“不察”,只不过利用“昧者”的狂热来诋毁亚子并进而向周恩来发难罢了。呜呼!这场大“革命”,岂止是斯文浩劫,简直是对公理、正义、党性、人心的全面浩劫!
中国正处于深重的灾难中,多少开国元勋身陷囹圄?多少杰出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死于非命?多少历史典籍、文物古迹毁于一旦?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屡经磨难的中华要待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在整个国家、民族的劫难中,尹瘦石的不幸就显得太小了。他怀着深深的忧虑,沉默着,等待着。
他巳经等待了很久,但还要等待。
尾声
倶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
尹瘦石在“文革”中写的《自订五十年谱》由于客观环境和写作体例的制约,文字极为简约,略去了大量的细节和丰富的感情色彩。但是,历史并没有被湮没,它活在人的心里。
《年谱》只写到1970年,便戛然而止。但是,历史并没有就此止步,它还在前进,它是一条滚滚不息、永无尽头的长河。
1976年10月,横行十年之久的“四害”一朝覆灭,历史长河的洪峰扬起冲天浪花!
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批发《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同时指出:对于过去错划了的人,要坚持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原则,做好改正工作。这项政策迅速传遍全国各地,五十多万知识分子长达二十多年的沉冤得以昭雪!
1979年3月,尹瘦石恢复中共党籍和原行政级别。此后,历任北京画院(即原北京中国画院)副书记、副院长,北京市党代会代表,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协北京分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北京分会主席,北京市文联副主席等职。
1988年11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五届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尹瘦石当选为全国文联执行副主席。对此,尹瘦石本人并未有任何骄矜之色,却说:“我被选为副主席是多种因素促成的,决非我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比我有造诣、有威望的同志多了!”
是故作谦虚吗?不是。此番登“台”,他的眼前仿佛又闪现出一片灿烂星斗:柳亚子、徐悲鸿、田汉、茅盾、郭沫若……这些作古的前辈,永志着昔日的峥嵘岁月,也在启示着后人。而当今文坛、艺坛,又灿然升起多少引人瞩目的新星……年届七旬的尹瘦石愿作为承前启后的枢纽,为神州绚丽的星空编织经纬,像春蚕吐尽最后的丝缕。
画家的晚年仍然画笔不辍,辛勤如初。七旬老“马”不甘“伏枥”,扬鬃奋蹄,再赴征途。那一幅幅豪气淋漓的奔马正是他本人的精神写照。他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书家。他的书法,苍劲雄放,又潇洒俊逸,刚柔相济,自成一家。他实践了自己的原则:“宁取生辣而有书卷气的文人墨迹,不喜甜熟而囿守陈规的书家之作。”在繁忙的工作和创作之余,他踏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写生采风;并且不辞劳苦前往加拿大、日本、苏联、蒙古访问,弘扬中华文化艺术……
今日的“仰雪词馆”又迁新址,但书房、客厅里的陈设却浸透着浓浓的“怀旧”之情。毛泽东的《泌园春·雪》由同乡好友、著名装帧艺术家曹辛之夫妇依原件为尹瘦石复制了可以乱真的复制件,作为永久的纪念;并且依原样加盖了饱含沧桑的收藏印:“仰雪词馆”。那首令人难忘的杜牧诗已经“完璧归赵”。“包羞忍辱”的时代已经过去,莫不是正应了“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尹瘦石永远怀念着柳亚子,珍藏着诗翁的题咏、《柳诗尹画联展》的全部资料和他们的合影。
亚子先生今不朽,诗人湖海同长久。
敢言振发天下聋,刀锯斧钺复何有!(此诗系郭沫若1943年5月19日作。)
1979年,茅盾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对柳亚子重新作了高度评价:“承继遗产,应当从诗经、楚辞直到章太炎、柳亚子,我以为亚子是前清末到解放后这一长期内在旧体诗词方面都卓越的革命诗人。”“如果称他为史诗,我以为是名副其实的。”
1986年,尹瘦石重绘亚子拈须行吟肖像,携往吴江黎里“柳亚子故居纪念馆”,参加纪念诗翁百年诞辰活动。大厅里,陈列着亚子的等身著作和大量遗物、照片,并且挂着当年尹瘦石为他所作的画像。往事历历在目,思绪打破了时空,仿佛诗翁又和尹郎见面了。现在,尹郎可以告慰诗翁了,美髯豪饮的诗翁也可以安息了。
在改革开放的80年代,强劲的太平洋上的海风吹送一只银燕,载着李蟾桂来了!
蟾桂和尹郎分别后,曾一度回到北平,旋至广州,后迁台湾,辗转美国。“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虽然音信渺茫,她也并未忘记故人啊!但此番相见,当年的才子佳人都已成白发翁妪,儿孙成行了!尹郎,蟾桂,现在该哭还是该笑呢?
尹老和夫人吕秀芳殷勤款待远方来客。觥筹之间,说的都是隔世呓语!此情此景,杜少陵《赠卫八处士》一诗差可移来为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曰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过去了!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没有人能够挽住历史的无情脚步,更不可能拉向倒转。历史造就了一切,毁灭了一切,又开创一切。所以毛泽东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历史老人的眼中,这是永垂不朽的规律。
而历史老人在铁面无情的同时,又带有几分幽默。他常常在浩瀚的岁月中把似曾相识的情节重演,以引起人们的思索;他又常常把泥沙淤埋的河道重新翻起波浪,让人们不断地“反思”过去,重新认识自己的足迹。
在经过惊涛骇浪之后,被一度抛上天空闪闪发光的“珍珠”,摔碎之后不过是一摊浊水;而尘垢斑斑的泥块,几经冲刷却又显出宝石的本色。就是这样,历史老人常用这套手法来考验人的眼睛和头脑,为的是让人变得聪明些。
尹瘦石是几经风浪而未覆没的幸存者。和他过从甚密的一代雄杰,差不多都已离开人间,按照各自的位置,永留在另一世界了。
历史是公平的,人心是公平的。人们在经历“文革”浩劫之后,仍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追思毛泽东的丰功伟绩,并不因他晚年的瑕疵而一笔抹煞其光彩。就连终生与共产主义势不两立的胡适也承认,毛泽东“作为一个词章作家,他是绝对好的”。
柳亚子、田汉、郭沫若……也各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留待人们去评判。“班生九等分人表,青史他人任品题”!
而值得“钩沉”的是当年在重庆的一则轶事,颇可作为这篇报告文学的结尾。
1945年某月某日,重庆。文人雅士于某酒楼聚会。柳亚子有感于这班“才子”因为“革命”的潮流而五湖四海汇流一起,诗兴勃发,吟一上联:“才子居然能革命”,颇为自得而又有几分“好奇”;座中诸子,郭沫若才思最为敏捷,应声对出下联:“诗人毕竟是英雄。”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副对联和柳亚子一生数千首诗相比,和郭沫若早期的杰作《女神》、《屈原》及晚年的败笔《李白与杜甫》相比,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它也没有被历史湮没,留给人们长久的回味。自本世纪初期以来,中国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才子”——包括毛泽东、周恩来,也包括柳亚子、郭沫若、尹瘦石……由于种种原因走上了革命之路;到了90年代,当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长眠之后,不妨旧话重提,请读者诸君细细玩味那偶尔留下的一副联语:
才子居然能革命,诗人毕竟是英雄。
每个人,都将接受历史的馈赠、历史的磨难和历史无情的检验。之后,又写入历史。
1990年3月12日,完稿于抚剑堂书屋,22日校毕
(发表于1990年第4期《十月》。收入《霍达报告文学选》,1995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追记
尹瘦石先生于1998年4月14日逝世,生前系中国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作者曾敬献挽联:送牧马人归,长歌当哭《丹青引》;留咏雪词在,故庐遗爱《泌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