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没有死
1989年4月2日,巴黎郊外,梵·高墓前。
这是地处偏僻小镇奥维尔的一片公墓,两米高的石砌围墙隔开了阳世和阴间,围墙里边居住着也许生前互不相识的亡灵,富翁和穷汉、强者和懦夫、天才和庸人,死后都平等地分享七尺墓穴、一抔黄土,相安无事。
春寒料峭,细雨蒙蒙。再过三天就是中国的清明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时隔千余年,地跨四万里,唐朝诗人杜牧的诗句准确地为这片法兰西公墓作了一幅速写,也许并不是巧合。
一辆小汽车停在围墙外。车门打开,走下了四个中国人:两男两女。一位瘦骨嶙峋的七旬老人步履踉跄地朝墓地走去,三位同伴紧跟着他,簇拥着他,他们都是为了陪伴他而来的。搀着他的是他的结发老妻,另外的一男一女是他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
他是来扫墓的,为一个终生不能忘怀的人,一个影响了他的生命进程的人,一个无比熟悉而又无缘谋面的人。
墓碑连着墓碑,他本来对众多的墓碑都无暇一顾,他只想寻找心中的碑,辨认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手在抖,心在跳。你在哪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墓地到了尽头,石壁拦住了去路。越过墙壁就是人间了。就在石壁跟前,并排竖立着两座并不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左边的那一座上面刻着:
ICI REPOSE
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
这里安息着文森特·梵·高。一个激情如火的人,一个热血沸腾的人,一个以独特的光焰照耀世界画坛的奇才,就在这里倒下了,默默地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
如今,世上皆知梵·高的伟大,他笔下那烈焰逼人的太阳、火山熔岩般的大地、狂飙巨浪般的树木花草……成为人类最宝贵的艺术财富。杰作《向日葵》和《鸢尾花》以数千万美元的高价被拍卖,创世界最高纪录!然而,这些都是梵·高生前所不知道的。他以近乎宗教信徒般的虔诚和痴狂,与苦难搏斗了一生,为艺术奋战了一生。他对世界、对人类充满了爱心,却始终不被理解和接受,他是一个与世格格不入的怪人,一个捧着金饭碗讨饭的乞丐,一个曲高和寡、郁郁终生,忍受着贫穷、病痛和孤独折磨的歌手。当他再也不堪忍受这一切时,开枪自杀了。1890年7月23日,在那星光灿烂的夜晚,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倒在他患难与共的同胞兄弟提奥的怀里,年仅三十七岁。忠实的提奥可以说是为哥哥而生的,他把全部的爱,全部的心血和财力都献给了哥哥的艺术。哥哥死了,他的使命也就完结了,几个月后,追随哥哥而去。兄弟两人合葬在一个墓穴里,灵魂朝夕为伴,墓碑并肩而立……
站在梵·高的墓前,中国老人激动不已。梵·髙,我来了,来自万里迢迢的中国,来看望你,来和你倾心长谈。但是,你已经不在了,早就不在了,在我出生之前十九年,你已经走了!你对于我,当然不会有任何印象;但我对于你,却仿佛是最知己、最亲密的朋友,犹如你的兄弟提奥!是忘年之交?不,是隔世之交!没有血肉之躯的媒介,灵魂也就没有时空的羁绊,我们可以自由地交往。“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与你同在!
他动情地凝视着这墓碑。没有高大的台阶,没有煊赫的石棺,墓碑直接立在泥土中,犹如一生都立足于泥土、从未跨人殿堂的梵·高本人。没有花圈和花篮,简朴的墓碑前只有一束成熟的麦穗和一枝油画笔,不知是哪一位热爱梵·高、理解梵·高的同行敬献的,这正好代表了梵·高天才而短暂的一生,这祭物是他乐于接受的。法国人大概不知道中国家喻户晓的故事“高山流水”,如今到墓前“摔琴谢知音”的不是俞伯牙,而是钟子期了!
他默默地环顾着这墓地。粗粝的石墙,满地的青藤,这是梵·高那坚强而旺盛的生命。远处是一片梵·高所熟悉的麦田,只是没有他笔下那种燃烧的金黄,而是欲滴的浓绿。成熟的小麦已经收割了,新的一代又在抽枝吐穗。天低云暗,春雨融融,麦田沙沙作响。
他突然想起——不知为什么会想起鲁迅在《药》里所写的墓地: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死一般的寂静。乌鸦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地站着,“哑——”的一声大叫,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是的,梵·高一生中最后的一幅画,就是在奥维尔画的,题目是:《有乌鸦的麦田》。暗蓝的天空,一片混沌,正是暴风雨将来的前兆,两朵积云夹带着胁迫感自天边缓缓升起。两条蜿蜒的土路,伸进狂卷的麦浪。永恒的黑暗迫在眼前,自杀前的画家已经因为走投无路而绝望,一群乌鸦纷乱地飞起,发出凄厉的哀鸣……
但现在这里没有乌鸦,没有那震慑心灵的大叫。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为寂寞的梵·高。
他的心中响起一首歌。这首歌从本世纪60年代以来已经传遍世界,人们唱着它,怀念文森特·梵·高:
……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才知道你为了自己的清醒理智受了多少折磨。
你要使人们得到自由解脱,
可他们怎么能理解,倾听你的叙说。
他们没有去爱你,
可是你的爱却是那么真诚执著。
在那星光灿烂的夜晚,
当你心中的希望已完全沉默,
你夺去了自己的生命,
就如失恋的情人不愿再活。
可是文森特,我多么想告诉你,
这世界对你这样崇高美丽的人,
从来就没有适合过。
他的嘴唇嚅动着,他的眼睛饱含着泪水。他心中的歌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相信梵·高一定是听到了。
透过脚下的泥土,他看见了梵·高的脸:高耸的颧骨,瘦削的面颊,火红的胡子,一双闪闪发光的、碧蓝的眼睛。一块纱布斜裹在脸上,包住那只在发疯时被他自己割去耳轮的耳朵。这是活生生的梵·高!
他听见梵·高的声音了,熟练的法语,流畅的诗句:
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
只要活人还活着,
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梵·高没有死,还活在人间!他热泪盈眶,激动地扑上前去,伸出那双瘦硬的手,紧紧地抓住墓碑。他感到,梵·高的心脏在和他一起跳动。
“咔嚓”一声,他的朋友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拍下了这一历史的瞬间。
拥抱着梵·高的是一个中国人。瘦小的身材,黧黑的面孔,高耸的颧骨、眉头,紧闭的嘴唇,一双探究一切的、执著的眼睛。满脸刀刻般的纹路,满头苍苍白发。远道赶来和梵·高相会的又一个艺术狂人,天造地设的另一位梵·髙,他的异国兄弟!
他在这张“合影”上郑重地题字:
吴冠中,一九八九年春,扫梵·高墓
这一瞬间,浓缩了他的一生……
水乡——大师的摇篮
1919年(岁次己未)8月29日(闰七月初五),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江苏宜兴闸北口乡北渠村的农家小院中,一个瘦弱的婴儿呱呱落地。母亲在剧烈的阵痛中绽开了笑颜,命运让他落生在江南水乡,等待他的自然是“阿Q”的毡帽、“七斤”的航船,还有劳作之后一洗风尘愁肠的“咸亨酒店”。乡村小学教员吴爌北喜得贵子,热泪纵横。他是种田人,又是文化人,孔乙己的半个同行,心胸自然比别人远大,为儿子命名“冠中”。其实他的最高理想,也仅只让儿子长大后当个小学教员,继承他的衣钵而已。不曾想,他为儿子精心描绘的这幅人生蓝图,最终成为一张废纸。儿子很快就超过了他的预计,摆脱了他的控制,远走高飞,不但上了大学,还出国留洋,又成为高等学府的教授。而且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会走上一条和家教完全无关的艺术道路。他大概早忘记了吴家祖上曾经出了一位“画圣”吴道子,而儿子却中魔似的隔代遗传,直扑远祖头上那闪闪光环而去……
半个世纪以后,爌北老人已经在贫病之中谢世。而他的儿子,却大放光华。
著名法籍华人画家赵无极说,吴冠中“是大陆搞现代画的惟一画家”;
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著名美术史论家李霖灿说,吴冠中是“一位东方血统的大画家”,“海峡两岸最热门的画家”;
香港艺术中心画廊总监陈赞云说,“吴氏被公认为中国首屈一指的油画家”,“具创意的国画家”;
台湾《艺术家》载文说,“他对画坛有一种冲击力和推动力,他所走过的道路和他的一些主张,无论在创作上,抑或艺术理论上,对今后画坛都会产生影响”;
日本朋友称吴冠中为“中国现代绘画之巨匠”。
……
这一切,都是他那苦难的父母和家乡父老兄弟姊妹所始料不及的。名“冠中”,果冠中也!
而他自己,却是那么铭感生他养他的父母和江南水乡,梦魂牵绕,永难忘怀。他甚至“怀念”家乡的饥饿、贫穷、战乱、疾苦和种种磨难。他的心中有一颗千年莲子,只是遇到了故乡的水土才发了芽;没有太湖水,也许还要尘封千年!是这样吧?也许是,吴道子有意留下一颗莲子,待日月精华孕育百代玄孙,东山再起……
晚年的吴冠中以痴情的诗句描述他的故乡:“漂浮在水乡的梦”,“水乡青草育童年”,“遥远的童年古老的屋,昨天的夕阳明天的晨曦”……他格外崇敬鲁迅,自然是由于鲁迅那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艺术,但另一个因素却是:他们有着相似的故乡和相仿的童年!“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画不尽江南村镇,都缘乡情”!只是他的家没有鲁迅那周家大宅、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也就更早地接触了“闰土”和“祥林嫂”们。家里有十几亩水田,父亲吴爌北半农半教,穿布衣、吃白米,比起赤贫农家和长短雇工,已是小康人家,但较之富室巨豪则显得寒酸了。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大舅还兼开茧行,和无锡的商人合做蚕茧生意,在最阔气的“无锡饭店”住套间包房,令乡下人咋舌。他家老先生看上了吴爌北是个读书人才肯将女儿下嫁的,以致女儿长久地抱怨夫家贫穷,说是被媒人花言巧语骗来的。吴家的亲戚都是贫穷的农夫渔女,被她瞧不起的,总爱炫耀娘家如何如何。无奈“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大家闺秀也就很快改造成普通农妇,洗衣、做饭、生孩子、养蚕。蚕宝宝是农家之“神”,沐手熏香,小心侍候,夫妻俩带着孩子,一天要采几次桑叶,夜半还要起来添叶。白白胖胖的蚕宝宝,贪婪地“蚕食”青嫩的桑叶,沙沙沙,那是农家小院最美的夜曲。蚕儿的一生是短暂的,却又是极为壮观的,它要一次次“脱胎换骨”地改造,每蜕掉一层皮,便增添一分硕壮、一分美丽。等到它完全成熟了,肥胖的身躯发白透亮,就不再吃桑叶,要“大眠”了。于是被安置到用干稻草绞成的“草龙”上去。草丛中一条条卧龙,并没有安息,它们要将一生所吃的桑叶中的精华再倾吐出来,还报给人类。那是它们孕育了一生的作品,是它们生命的浓缩。吃的是桑,吐的是丝,春蚕到死丝方尽。童年吴冠中挤在父母身边,睁大惊讶的眼睛,领略这蜕变的艰巨、创造的辉煌……蚕宝宝一天天隐没在自缚的茧子里,它们的杰作完成了,缀满蚕茧的草龙像珊瑚树上镶了珍珠。全家人眉开眼笑地摘茧,挑去卖钱。读书人吴爌北这时候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夫,他的长子冠中也总是兴致勃勃地跟了去,茧行就设在舅舅家的后院,大舅就是老板。然而这时候不容易见到大舅,他正忙着接待从无锡来的贵客,没工夫理睬“乡下人”,吴氏父子和别人一样挤着卖茧。商品交换,人人平等。亲兄弟,明算账。母亲念念不忘的娘家并没有给她额外的照顾。父亲和真正的农夫一样在茧子的等级和斤两上做文章,和划价的、把秤的争斤夺两、讨价还价。“种田人几何辛苦?一分一文也要派大用场!”如果这时候他能在秤杆高低上稍稍占点便宜,也就满足了。出了茧行便有卖枇杷的追上来,向刚刚银钱到手的农夫兜售枇杷。父亲不忍心让儿子白白地跟着跑了来再跑回去,便掏出血汗钱给儿子换一串枇杷,只是他自己不肯尝一颗。他极俭省,“一饭一粟,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常念物力维艰”。他是一家之长。他是不得不俭省,家里的拖累太重。继冠中之后,又有两个弟弟、五个妹妹问世,生也艰难,养也艰难,两个妹妹没等明白人间是怎么回事就夭折了。
父亲原先在无锡郊区一个叫玉祁的村镇教小学,家里的十余亩水田无力耕种,便全部出租。后来子女渐多,便回家办吴氏小学,学校就设在吴家祠堂。这时就将水田出租一部分,另一部分自己耕种,忙不过来就雇短工或长工,走马灯似的换了许多个,留在童年吴冠中印象中最深的一个长工叫九斤——不是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这个九斤是条壮汉。乡下人取名图省事,称一称初生婴儿的体重,便成了他一生的名字,仅代号而已。九斤是苏北人,早就是孤儿了,家乡地瘠人穷,逃荒到江南来卖苦力,很久了,说一口地道的宜兴话,可是人们仍然瞧不起他,称之为“江北佬”。
九斤长年打赤脚,一年中有半年赤膊,为种田方便,为省衣服。近乎裸体的身躯被太阳晒得黑亮,青铜雕塑一般。他特别喜欢东家的“大少爷”,他们的友谊主要建立在水车棚里。到了戽水的日子,吴冠中便跟上九斤,带着挂有蛛网的芦苇长竿,昂扬地出发了。水车棚建在河岸田边,上边盖着草顶,棚里装着巨大的车盘。庞然大物的水牛慢悠悠地拉着车盘,吱吱呀呀地转,带动长长的、龙骨似的水车,把小河里的水戽上岸来灌进水田去。千回百转,周而复始。紧依着水车棚有两棵大柳树,柳丝拂岸,在水中垂下飘摇的倒影,如大笔挥写的水墨。盛夏,垂柳浓荫是鸣蝉的伊甸园,是吴冠中打猎的围场。长缨在手,悄悄地靠近自鸣得意的知了,倏地扑上去,那带着清晨露珠的蛛网便把知了粘住,它扑棱棱地挣扎,发出“笛、笛、笛”急促的叫声,吴冠中便狡黠地笑了,九斤也憨厚地笑了。水田、车棚,带给他们多少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