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私语时
小巷深深,春夜漫漫。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可藏在大栅栏深处的这条小胡同,还有一扇临街的小窗透着亮光。
小小的斗室,住着一对新婚夫妇。新郎白净、秀气,嘴角含着和善的微笑;新娘浓眉、大眼、尖下颏儿,像个维吾尔族姑娘。两人相依相偎,注视着这间虽然狭小、简陋却洋溢着柔情蜜意的小屋,安身立命、生儿育女,都将从这里开始。
小郑一下班就骑车往家奔。她现在要担负起一个小家庭的“主妇”责任,买菜、做饭,把丈夫伺候得好好的。丈夫比她强,是个有中专文凭的小知识分子,本在一家大照相馆当摄影员,技术拔尖儿,得过奖,登过报。可是他和小郑结婚之后,却主动从全民所有制的照相馆调到妻子所在的大集体企业,还不是为了朝夕相处嘛,这是多大的情分!
丈夫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脸上挂着笑容,吃小郑做的鱼,还喝了点儿婚礼剩下来的酒。他今天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小郑问他,他却没有开口。
他心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几个月前,一切都还捉摸不定,他决定瞒着未婚妻;现在,面对着鱼水相依并将白头偕老的妻子,不能再瞒下去了。好在那件事情已经办完,不管小郑将怎样激烈地反对,也无济于事了。这就是男人!
最不了解男人的是他的妻子。小郑竟然没有觉察出丈夫的反常情绪。洗涮完毕,她累了,想上床睡觉了。而丈夫照例还要在灯下翻一大堆科技杂志,或是鼓捣点什么新名堂。
可是,田大全今天却坐不住了,他在床前来回来去地转悠,低着头,在寻思怎样挑开那件事。“抬头老婆低头汉”,这样的男人都是“蔫有准儿”!
“你不睡,还干吗?”小郑打着哈欠问。
“有一个事儿,你先躺下,我才告诉你。”田大全准确地把握了妻子的脾气,是时候了。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不管你急也罢,恼也罢,总不能撕破脸儿跟我吵,跟我闹;你还是个新媳妇,不愿意惊动公婆、骚扰四邻,只能慢慢儿地听我说!
“到底什么事儿啊?还卖关子!”小郑不以为然地拉上被子,转过脸去。
“我……今天……退职了!”
“什么?!”睡眼矇胧的小郑顿时像触了电,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退职?”她完全没有想到丈夫会突然宣布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决定。退职?主动辞去公职当个无业的游民?为什么?这简直是说胡话!她突然觉得相爱数年、新婚初度的丈夫变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个大集体单位,调过来又后悔了?”她本能地这样猜测。
“不是,”田大全背着脸说,他不敢看小郑,他想,那双阿娜尔罕似的美丽的眼睛,一定在冒火,“我根本就没打算在这儿长待!”
“啊?!”小郑更加惊愕了,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上了一个大当,丈夫捉弄了她,像对付一个大傻瓜!“你……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看着丈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使她手脚冰凉,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知人知面不知心,莽撞地委身于他,也许要跟着坠人深渊!
田大全咬着嘴唇,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什么秘密也没有了,心里反而踏实了:要把一切都告诉她!
“我想干点事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从孩童时代就对鼓捣电器如醉如痴地酷爱,却偏偏生在一个梨园世家。京剧武生田中玉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模子塑造儿子,早早地逼着他练童子功,学戏不成学打鼓,打鼓又不成,就只好由着他的性儿去鼓捣电器了,装矿石机、单管机,直到自己装电视。儿子执拗地要走自己的路。1978年,高中毕业之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市服务学校摄影专业。两年学成,毕业前夕到一家大照相馆实习。十九岁的田大全,初出茅庐就显露了出众的才华,他以实习生的身份参加了全馆摄影员技术比赛,竟然一举夺魁!首战告捷,他和他的老师都兴奋异常,却根本没有料到,才能和荣誉在他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就埋下了祸根:当他正式分配到这家照相馆时,却被拒绝接受。理由是:这里人才已经过剩,不好安排。服务学校的老师后悔莫及,不该让他夺了冠军、毁了前程!人生的第一课,田大全尝到的是屈辱和不平。他在痛苦中等待,老师为他频繁奔走,据理力争。反反复复一个多月的“周旋”,他才得以“挤”进这家照相馆,干最简单的最后一道工序:漂水上亮——伸手从冰冷的漂洗池中把照片捞上来,上光。日复一日,如同水中捞月。他默默地忍耐着,以谦虚谨慎感动上帝。
终于,他“挤”进了摄影室,当了摄影员。
照相机的镜头是他观察社会的窗口。每天,他都看到一张张憧憬着幸福、充满着期望的脸:白发苍苍的老人,牙牙学语的娃娃,天涯归来的游子,征衣未解的战士……深情的眼睛凝望着镜头,等待他捏动连接快门的皮球,“咔嚓”一声,把美好的瞬间记录下来,留作永久的纪念。他热爱这项工作,他的手在捏动皮球的一收一放之间,那“咝咝”的气流声连结着千千万万人的呼吸,当顾客爱不释手地捧着崭新的照片离去时,他感到无限的快乐。这个世界不能缺少他,他摄取了人间的美,又把美奉献给人间。但是,他也有苦恼。由于气动快门速度慢、误差大,往往不能抓拍下来最美的瞬间,甚至画面模糊、影像失真,只好补照,花了双倍的时间和成本,还落得两不痛快。而有时候,连补照的可能都没有了:百岁老人和儿孙合照了最后一张“全家福”就与世长辞了;年轻的战士与未婚妻拍了订婚照之后就血染沙场了……哪怕照片上的人闭着眼睛,也只能永久地遗憾了!
田大全痴痴地盯着手中的皮球。他在想,这个误事的皮球,为什么要祖祖辈辈地沿用下去,而不能以新设备取代它呢?一股难以抑制的创造欲使他忘记了前车之鉴,兴致勃勃地跑去找领导恳切陈词,描述他幻想中的一幅图画……
1982年10月,幻想在他手中变成了现实。
一位老大娘坐在照相机前,等待拍照。田大全在取景框中选好位置之后,把照相机抛在一边,和老大娘拉起了家常。老大娘心说:这小师傅可真有耐心烦儿,问寒问暖,跟亲戚朋友似的。田大全心说:我不跟您聊天儿,您浑身的筋骨都没松开,脸绷得没有一丝笑容,照出相来一定看不得。聊着聊着,老大娘把照相的茬儿给忘了,说起这几年的好日子,满面红光,透着“喜相”。说时迟,那时快,田大全瞅准了,轻轻地按动握在手里的“无线遥控电动快门”,只听“咔嚓”一声,几盏明亮的聚光灯同时熄灭了。
老大娘挺纳闷儿:“这相,多咱照哇?”
“大娘,已经照完了,等着取照片吧您哪!”田大全微笑着说,开始招呼下一位顾客了。
这是他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干成的第一件“事儿”。无线遥控电动快门的创制成功,使我国的照相行业由机械时代跨入了电子时代,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创造。田大全立即成为新闻人物,登报、获奖、受表彰,各种荣誉接踵而来。
而他,却又在琢磨第二件“事儿”了:遥控快门仅仅比气动快门前进了一步,可以由摄影员准确地捕捉人物表情的最佳瞬间进行抓拍,而顾客本人却仍被“蒙在鼓里”。一个人,什么角度、什么表情最美?最了解这一点的是他自己,能不能想个办法使顾客预先看到自己将被摄下的影像并加以“审定”呢?据田大全掌握的信息,无论中国和外国都还没有先例可循。他苦思冥想,从照相机的取景框,想到电视摄像机的监视器,想到电视、电影上常见的“定格”,心中若有所悟:如果把录像装置移植到照相设备上来,顾客在摆姿势时,就能像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容貌了,或侧或正,或颦或笑,直到他最满意时,定格!笼罩在田大全脑际的团团迷雾,被一股清风吹开了……
他又像研制遥控快门一样忙碌起来,骑着自行车跑遍大大小小的图书馆,查找所需要的资料,连夜绘制图纸,把自己的设想一点一点地落实,把所有的数据仔仔细细地核对,甚至连购买录像设备的途径都联系好了,他自信已经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图纸交给领导之后,却石沉大海,一等数月无结果。
1984年秋季的一天,他被召进了经理室,办公桌上摆着他的那份图纸。他的心激动地狂跳,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经理微笑着。那笑容中有理解,有鼓励,还有一丝歉意:“小田,你的这种大胆设想很好,领导上是支持的。但是……”
在这种时刻他最怕听的就是“但是”,却又必须听下去!
“但是,咱们照相馆还是得把主要精力用在营业上,目前活儿这么忙,要是让你没完没了地搞技术革新,怕别的同志会有议论……”
“议论什么?营业上的活儿我一点也没比别人少干!何况我又没搞邪的歪的,就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啊!”经理说一句,田大全有十句等着呢。
“当然,提高工作效率是好事儿,”经理说,“可是,要新设备得花钱呀!上次你搞遥控快门,咱们投资一千块;这一回,光买录像设备就得两万……”
“舍得宝中宝,珍珠换玛瑙。哪儿有白捡的便宜?您算一算,”田大全扳着指头说,“过去用气动快门照相,补照率在百分之十以上,每个月至少浪费三百多块,一年得贴几千块。改用遥控快门之后,不出三个月就收回了成本,一年省下多少冤钱?如果咱们再增加了录像监视装置,我相信会一本万利!”
经理无言地苦笑。是的,这笔账,田大全算得并不错,可是经理有经理的难处:过去补照的亏损再多,也是“正常亏损”;技术革新花钱再少,也是“额外开支”!而且,经理又怎么好意思对他说:上回的遥控快门,你立了一功,领导上却落下好些埋怨,说我们扶植了一个田大全,打击了一大片!
“小田呀,”经理只好闪烁其词地开导他,“做一件事情,不能光凭良好的主观动机,还得考虑客观效果。咱们这儿老师傅多,他们在技术上都有一套,你刚来不久,还要搞好群众关系……”
田大全不傻,听懂了。他不是不知道,遥控快门正式投入使用已经两年,但这两年中坚持使用的,只有他本人和几个年轻的摄影员。老师傅宁愿继续捏皮球,也不用他的“幺蛾子”。年轻人眼睛看着老师傅,虽然喜欢现代化的设备,却不愿意得罪人,要捏皮球咱都捏皮球,别为了一个田大全伤了大伙儿的和气。这就是现实。中国在铺设第一段铁路时,呼啸奔驰的火车被认为是“怪物”而遭到禁止。电影刚传人紫禁城时,为避免“走电失火”而被取缔。现在的中国已经没有一个人拒绝乘火车和看电影了,但是每一种新事物还避免不了要重复火车和电影最初的命运。运动中的物体,最容易撞伤的是前端;摩擦中的物体,首先碰掉的是棱角。“枪打出头鸟”用的是唇枪舌剑,而且只是从背后射来,他也并不是没听到:“出了一回名儿,见好就收吧,还踩着鼻子上脸?”“要是再搞成一个新招儿,尾巴就得翘到天上去了!”
他不寒而栗。现实生活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的电器线路,他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像做神经缝合手术似的理清线路板上的丝丝缕缕,却没有相当的本领对付看不见、摸不着的人际关系。
经理当然不能把好些话明说。现在他惟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卷起图纸,递给田大全,然后“许”一个遥遥无期,永远也不必兑现的“愿”:“这个‘照相监视系统’方案,你是不是先拿回去?搁一搁,等条件成熟了……”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外国人造出来,在全世界普及之后,咱再买现成的?等天上掉下来一个现代化?二十四岁的小伙了,自我感觉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公马,随时准备扬鬃奋蹄、疾步腾飞,何曾想到过坐等和后退?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四年?
从经理室回来之后,田大全把凝聚着心血和希望的图纸斯得粉碎,兜头一盆冷水终于使他清醒了!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忍了,把一切想入非非的念头都收起来,唯唯诺诺、循规蹈矩,跟大伙儿一样打发日子;第二条是:走,离开这儿,到能发挥自己的才能的地方去!我又没卖给照相馆,“树挪死,人挪活”。
其实,还有一条道儿可供他选择:毛遂自荐当经理,走上领导岗位,手中有了权,说话就占地方了。但是,田大全不打算这样做,他怀疑经理的那把椅子上有“魔”,谁坐上去,就变得瞻前顾后、吞吞吐吐。不,三十六计,走为上!
几个月不动声色,他秘密地为自己寻找出路,连未婚妻小郑都没告诉。突然有一天,他向领导申请调走!
“调走?上哪儿去?”经理大吃一惊,心说:这小子八成是用“撂挑子”来要挟我。
“军事博物馆摄影部需要拍摄历史资料的专业人员,欢迎我去。”田大全不慌不忙,道出去向。
经理为难了。看起来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放他走了,可比在这儿更来劲儿了。到时候,人家会说田大全是因为咱这儿容不下,被挤兑走的,影响可不好!
“小田同志,”经理语重心长,“像你这样的技术尖子,是难得的人才,曾经给店里争得了荣誉,我们怎么能让人才外流呢?”